冰咖啡来了。杯子裹携着凉气,四周散发着飘渺的云雾。郑玉朗又叫了几样小点心以充便饭,打算吃了就到医院去。
“委屈你了。今天只能这样凑活了。”他很抱歉地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讲清楚。”毕刀抱着手。大有不说清楚了就绝食的意思。
“不管事情是个什么结果,我都一定会同你讲清楚。只是,不是今天。一是三言两语说不明白,二是马上就要到医院停止探望的时间了。虽说老头子那儿有点特权,也不好超时太多。”郑玉朗率先站了起来,这不符合绅士的风度,但他顾不了那许多了。至于毕大夫吃得饱不饱,他也不关心。
现今的女士崇尚减肥,整个世界都崇尚轻。
毕大夫只好说:“好。”就起身。一连串的安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倒要看看曹家玩的什么机关。
的士停在翠柏森森的院落之前。
斗拱飞檐。岁月把阴凉处的石板镀上城市罕见的青苔,走廊像街巷一样宽大,显示着当年的建造者奢华的王者气派。
这是外国人在大约一个世纪以前,用庚子赔款修起的医院。夕阳中,古典式的轮廓清晰如铁。时光的流逝使它破旧,平添了些许和蔼的温情。
他们走进高干外宾部。长长的甬道铺着深可陷人的地毯,竟把医院素有的消毒水气味也吸附掉了许多,朦胧渗出豪华宾馆的气氛。
走过一间间病房。门都关得紧紧,毫无声息。病房的门把手都是黄铜的,像一只只豹眼,炯炯地瞪着来人。
到了。
推开门,病房里只开了床头灯,撒着均匀的光晕,给开着空调的病房清冷的空气,注入了淡淡的暖意。一位须发洁白的老者,趿着软底拖鞋,缓缓地踱着方步,很有规律地在地毯上走动着。
听到人声,老人低吟了一句:“来了。”依旧不停歇地走自己的路。
毕大夫和郑玉朗站在一旁,看老人若无其事地走着,口中呼出的气流,把一根很长的白眉毛,吹得飘飘欲飞。一边走,老人一边很有韵律地念叨着:“918……919……”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几十年前毕兰送曹末生回她家时的压抑感,重又鲜活地莅临。
她原以为老人走到1000步的时候就会停下脚步,没想到曹老全不受习俗制约,到了那个整数,依旧不紧不慢地把地毯趟出两道浅壕。
曹老的威严就在这沉默中渐渐生长。他明明约了你,你和他的女婿同时到达,他已经知晓了,却完全无视你的存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功课。
这是一种融入血液中的尊严的气势,它膨胀着,将两位中年得意的后生震慑,觉得自己萎缩起来。
老爷子顾自做着游戏,数到1100了,定住身,缓缓地回头,向他们和善地微笑。
那笑容中有一种很感人的天真。
毕刀以为他会说:让你们久等了之类的客气话。但她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老爷子毫不感到内疚,让别人等着他,是他一生中最常做的事之一。他的笑容,是因为自己终于完成了走路的指标。
“你是末生的同学。很好,听末生讲到过你。”曹老的确已经很老了,皮肤的面积比躯体的实际面积大出许多,到处耷拉着丧失弹性的褶皱。他的牙齿不正常地洁白整齐,显然是假的了。假牙使老人的声音夹杂清脆的回声,使布满老年癍的面孔不真实。眼睛出奇的亮,尽管有早期白内障,从昏黄的瞳孔正中射出的光芒,还是有一种让你不由自主说真话的魅力。
“曹老,您好。看您气色还好,不知您得的是什么病?”毕刀关切地问。她开口就问病情,三分之一是出于礼节,三分之一是因为职业,还有三分之一,是为了掩饰自身的紧张。
“不要谈什么病了。我住在医院里,天天来人谈的都是病,烦了。谈点别的,外面的事。我喜欢和年轻人谈话。”曹老很干脆地打断了问候。
“外面?外面还不是一夭乱哄哄的。大家都像工蜂似的忙,为了名和利,打得头破血流……”毕刀说着,有口没心。如今大家都这么说,好像不这么说,就不了解社会似的,说的时候,自然把自己洗涤一清。
“我们年轻的时候……”老人的脸因为回忆显出光彩,老年癍也因充血愈发显出褐色。
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