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什么事。只是……想你。”那边的曹末生突然压低了声音,使这句话的末尾,更有了黯然怀旧的味道。
毕刀对着肮脏的话筒微笑了:“哎,末生,不要来这一套。你越这样我越确信你有事求我。当年我们住宿舍,你夜里不敢一个人上厕所,要我陪你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腔调,你是故态复萌啊,我在感到亲切的同时,不得不提高革命警惕。你直奔主题好了,毕竟我们已经相识了30年,从13岁我们上初一那年算起。”
“篮子,你不做外科医生了吗?”曹末生依旧很柔弱的样子。
“没有啊。谁说的?我刚刚救了一个人的命。才下台。不是舞台,是手术台。”毕刀摸不着头脑。
“噢,我以为你改做心理医生了,把人剖析得这样入木三分。但是,蓝子。你错了。我真是很想你。我真是想见你,今天下午五点,请你在4路公共汽车站等,我计算过了,这对咱们俩来说,路程都一样远近,符合公平的原理。放下我的电话,就给你的家里打个电话,说晚上回家可能晚。我不喜欢大家谈天的时候,有人不停地看表。好了,就这样说定了。不见不散。”电话线那头的曹未生,优雅地说完她的话,不由分说地挂断了。
毕刀愣愣地站在那里。从小就是这样,她看似很果断,但总是被柔弱的曹末生牵着走。
现在,不管她有什么事,都要在指定时间到汽车站。而且,在所有的谈话里,曹末生并没有一个字涉及到发财——这个重要的问题。
下了班,毕大夫脱下白衣,换上会见宾客的衣服。她没有几件像样的服饰。在家的时候穿家常服,在医院的时候穿工作服。剩下唯一可显示服装的场合,就是拥挤不堪恶味冲天的公共汽车了。再好的衣服也会挤出皱褶来。女为悦己者容。毕大夫不想悦任何人。因此她听天由命,总是像一个真正的蓝领,穿最简朴的服装。
但会见曹末生必须要穿好衣服。因为这个女友太讲究包装了,毕大夫不愿自己显得像个陪衬人。她换了一袭绢丝杨柳纺的铁灰色套装,走起路来,好像要发出金属的声音。
毕刀喜欢套装。认为上下一样的颜色,给人古代盔甲的感觉,赋予职业女性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当然啦,太像“铁娘子”了也不好,还得给自己残存一点柔媚的女人味。这个拾遗补缺的担子就交给面料来承担了。今夏流行轻、软、薄。飘逸而高雅的绢丝纺,稍稍朦胧了铁灰套装的刚性,使毕刀冷健中透出些许温情,就成了她最爱着的礼服。
打扮停当,出了医院的大门。突然一个潦倒的老头拦住她,毕刀以为碰上了要饭的,恰好没零钱,就狠狠心假装没看见走过去。
没想到老头叫住她,说:“毕大夫,我等了您一天了……我是糯米的爷们。”
毕刀一看就知道了他是某个病人的家属。她经常像包公一般被人拦路喊住,不是诉说冤屈,而是请求对他们即将手术的亲人多加关照。
唐糯米这个名称太有特色,毕刀在第一次写病历的时候就记住了她。但是,她不能叫这个病人家属得意,以为自己比较特殊,就佯装完全没印象地说:“我一天接触的病人太多了,对不起,记不清楚了。请您说说她是多少床?也许我能想起来。”
“14床。她是14床,肚子里长了一个大瘤子的婆娘……”
“噢,我想起来了。看我这记性。”毕大夫抱歉地笑笑。她的笑容很明朗。眼睛直视着对方。按照通常的理解,这种坦率的目光是可以信赖的。但是你要小心,医生出现这种目光,并不意味着他的努力与负责。那其实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我求求您了!给好好做个手术,家里离不开她啊:孩子、猪、羊……都离不开她啊……我想给您送点东西,可实在是没啦……我秋后再给您送礼了,我说到做到。她要是好了,我在家给您立个牌位,我们全家给您上香………”
老汉急不择言,但还是把他的意思明确地表达出来了。这些话,他已经在等毕大夫手术的过程中,默想了千百次。而且他的膝盖籁籁抖动,时刻准备弯曲的样子。
毕大夫温和地听着这些后,这对一个医生来说是难得的享受。她甚至做好了老汉一旦跪下,马上搀他起来的准备。她喜欢病人的感谢,就像演员喜欢掌声一样,但下跪这种感谢的方式太原始了一些。
老汉终于没有跪,可能也是觉得周围人太多了,再加上自己婆姨的病此刻也还算不得太重,这样的大礼,留着关键时刻再用吧。庄稼人还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