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标号为13的蓝色小房子,像一条校辫鱼敏捷游来。服务生将房门拉开,小房子继续沿轨道弧形滑动,当它位于巨大圆周的最低点时,浦为全抢先,毕刀随后跃入,服务生将房门闭好。
尖顶的小房子里面洁净平稳,好像森林深处供七个小矮人居住的宿舍。面对面的两排椅子,赭色的皮面像岩石一般牢固。
极细碎的咯吱声从靠近轮轴中心一侧传来,提醒你这不是在地上,而是在飘渺的空间。小房子像空水桶,被一种无名之力牵引着,无可遏制地升向高空。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四目对视。
“这真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毕刀说。
“是的,没有窃听。只要你没带录音机,我们所有的话将随风而逝。”浦为全说。
“我带那个干什么?我们俩的谈话不是纯粹的私人谈话吗?”毕刀这样说。心里还真生出了遗憾,要是带了录音机就好了,可以请先生逐字逐句地分析,有风从栏了铁条的窗户鱼贯而过,使人顿生寒凉。
“我也没有带。我有的时候会带。但今天确实没有,你放心。当总经理有时要生小人之心,这是职业需要。但今天我很坦荡。先说说我的经历吧,因为我对你已经很了解,而你对我一无所知,这不公平,我这个人喜欢公平……”浦为全沉思着说。
蓝色小屋已经升到摩天轮的最高点了。一瞬间,无依无傍,飘荡在碧空之中。
“你是说,你对我所知甚多?”毕刀愈发觉得寒意浓了。
“是的。”浦为全不掩饰地说。
“你雇了私人侦探?”
“不要说得那么耸人听闻。您大小也算个知名人士,打听起来并不太困难。只是要弄清楚你和曹老女儿的关系,费了一些周折。您和曹老看起来素昧平生,其实还是裙带关系。”
蓝色小屋开始下降,浦为全这番话说得很平和。
“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毕刀说的是实话。
“不要把自己说得那样清白。”浦为全不屑地摇头。
小屋缓缓下滑,以觉察不到的速度,将他们重新安放回地面。服务生殷切地将门打开,示意他们下来。
“请关好门。我们还要转上去。”浦为全毫无表情地说。
服务生顺从地关好门。用眼睛静静地盯了他们一下,心想这是一对怎样的男女呢?搞第三者吧?神气不大像啊。
毕刀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态。该说的总要都说出来,就像疖肿红了,就要切开排脓。
当小屋里重又是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浦为全似乎忘了刚才的话头,随随便便地说:“为了今天和你的会面,我很发愁。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好。”
毕刀很好笑。只知道女人们出门好打扮,谁知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也费了心机。她看着这位据说已腰缠万贯的总经理寒酸的行头,说:“所以您特意穿戴得像旧社会一样,以求哀兵动人。是不是?”
浦为全即刻反驳:“这是我最喜爱的服装,怎么能说像旧社会?不错,我有很多套衣服,各有各的用处,比如会见政界要人富贾大款什么的,我就穿名牌西装,扎几千块钱一根的腰带。我要到印刷厂盯活的时候,就穿工作裤和大背心,有的时候还光膀子。逢年过节给财神磕头的时候,我就穿长袍马褂,像黄世仁的打扮。我想中国的赵公元帅,可能不喜欢西服革履,别惹得财神爷你一烧香他掉了屁股。但所有的衣服里,唯有这套兵团战士服我穿着最自在。所以我遇到非常棘手的客人时,就会穿上这套衣服。”
“这么说,我使你很为难了?”毕刀扬扬眉毛。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浦为全咄咄逼人的地反问。
“是啊。我也棘手。”毕刀承认。双方巨大的裂隙,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彼此反倒自在了。
“我是来劝说您退出这场角斗的。”浦为全直言要害。
毕大夫全身皮肤陡地收缩,连睫毛都紧张起来。浦为全可不是山植会长,今天是与虎谋皮。
她极力在脸上安好一个微笑,然后说:“事已至此,不可能的。”
浦为全说:“对于商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当然了,我们现在各为其主,本来是道不同,不可与之谋的。但我想,我们的分歧再大,也比当年的毛泽东和尼克松要小吧?他们都可以坐到一块,我们也可进行极为坦率的谈话。我喜欢‘极为坦率’这个词,我记得是在中美联合公报里第一次用的这个词。您先听我的理由,在我谈完以后,您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作出判断。”
蓝色的小房子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好像一盘巨大音带上的唱针。一个人的历史渐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