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前楼”摆着三只没有蚊帐的破床,却只有一张方桌子。十五支光电灯照见靠窗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旁边又坐着一个,在低声说话。坐着的那女子猛一回头,就低声喊道:
“呀!月女姐,你——只有你一个人么?”
“秀妹和阿新都捉去了,你们不晓得么?”
“晓得!我是问那个姓朱的,朱桂英罢,新加入的,怎么不来?”
“不能够去找她呀!险一些儿我也跑不出来!看守得真严!”
陈月娥说着摇摇头,吐出一口唾沫。她就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随手斟出一杯茶,慢慢地喝。床上那女子拍着她同伴的肩膀说道:
“跟虹口方面是一样的。玛金,这次总罢工又失败了!”
玛金嘴里恨恨地响了一声,却不回答;她的一对很有精神的黑眼睛钉住了陈月娥的脸孔看。陈月娥显然有些懒洋洋地,至少是迷惘了,不知道当前的难关怎样打开。她知道玛金在看她,就放下茶杯转脸焦躁地问道:
“到底怎么办呀!快点对我说!”
“等老克来了,我们就开会。——蔡真,什么时候了呀?
怎么老克还不来!连苏伦也不见。”
“七点二十分了!我也不能多等。虹口方面,八点半等我去出席!嗳!”
躺在床上的蔡真回答,把身子沉重地颠了一颠,就坐了起来,抱住了玛金,轻轻地咬着玛金的颈脖。玛金不耐烦地挣脱了身,带笑骂道:
“算什么呢!色情狂!——可是,月大姐,你们厂里小姊妹的‘斗争情绪’怎样?还好么?这里闸北方面一般的女工都还坚决;今天上午她们听说你们厂里一部分上工,她们就自动地冲厂了!只要你们厂里小姊妹坚决些,总罢工还可以继续下去。你们现在是无条件上工,真糟糕!要是这一次我们完全失败,下次就莫想干!”
“这一次并没有完呢!玛金!我主张今晚上拚命,拚命去发动,明天再冲厂!背城一战!即使失败了,我们也是光荣的失败!——玛金!我细细想,还是回到我的第一个主张:不怕牺牲,准备光荣的失败!”
蔡真抢着说,就跑到陈月娥跟前,蓦地抱住了陈月娥,脸贴着脸。陈月娥脸红了,扭着身体,很不好意思。蔡真歇斯底里地狂笑着,又掷身在床上,用劲地颤着,床架格格地响。
“小蔡,安静些!……光荣的失败!哎!”
玛金轻轻骂着,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面对着陈月娥,就仔细地质问她厂里的情形。可是她们刚回答了不多几句话,两个男子一先一后跑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个男子拍的一声在方桌边坐下了,就掏出一只铁壳表来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地发命令道:
“七点半了!快点!快点!玛金!停止谈话!蔡真!起来!
你们一点也不紧张!”
“老克!你也是到迟了!快点!玛金,月大姐!八点半钟,我还要到虹口呀!”
蔡真说着就跳了起来,坐在那新来的男子克佐甫的旁边。这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比蔡真还要高一点,一张清白的瘦脸,毫无特别记认,就只那两片紧闭的薄嘴唇表示了他是有主意的。和克佐甫同来的青年略胖一些,眼睛很灵活,眼眶边有几条疲倦的皱纹;他嘻开着嘴,朝玛金笑,就坐在玛金肩下。
前楼里的空气紧张起来了。十五支光电灯的黄光在他们头顶晃。克佐甫先对那胖些的青年说:
“苏伦,你的工作很坏!今天下午丝厂工人活动分子大会,你的领导是错误的!你不能够抓住群众的革命情绪,从一个斗争发展到另一个斗争,不断地把斗争扩大;你的领导带着右倾的色彩,把一切工作都停留在现阶段,你做了群众的尾巴!现在丝厂总罢工到了一个严重的时期,首先得克服这尾巴主义!玛金,你报告闸北的工作!”
“快一点,简单一点,八点半我要走的!”
蔡真又催促,用铅笔敲着桌子。于是玛金说了五分钟的话。她的态度很镇静,她提出了一个要点:压迫太厉害,女工中间的进步分子已经损失过半,目下群众基础是比较的薄弱了。克佐甫一边听,一边不耐烦地时时拿眼看玛金,又看手里的铁壳表;他的两片薄嘴唇更加闭得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