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眼前一切都莫名其妙,爹也是一个我似曾相识的、莫名其妙的陌生人。
“什么?”我肯定是莫名其妙地问,“什么?”
爹说:“你忘了吗?给你奶奶来偷药!赶紧着点,待会儿收尸的人就来了。”
大概有七八条毛色斑斓、拖着又长又浓重的彩色大影子的野狗从河道里咆哮着扑过来,我想起来适才放枪时它们尖叫着逃跑时的情形。
我看到爹从桥洞里踢下几块冻在地上的青砖头,对准狗们掷过去。狗蹦跳着躲过了。爹又从怀里摸出了一把牛耳尖刀,对着那些野狗挥舞着。黑色的爹身体周围飞划着一些银光闪闪的漂亮弧线,那是爹舞出来的刀花。野狗们暂时退却了。爹紧紧扎腰的绳子,挽挽棉袄的袖子,大声说:“帮我瞧着人!”
爹像只饿鹰一样扑上去,先拖开了两个女人的尸体,然后把脸朝下趴着的马魁三翻了个个,让他面朝着天。爹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小声说:“马二爷,忠孝不能两全,对不起您了!”
我看到马魁三伸出一只手抹了抹脸上的血浆子,微笑着说:“张聚德,你这辈子也死不在炕上。”
爹用一只手很不灵便地去解马魁三皮袍子上的黄铜扣子,解不开。我听到爹说:“二狗子,帮我拿着刀。”
我记得伸手接了爹递过来的刀,但却看到爹用嘴叼住刀,双手去解马魁三胸前那些黄铜扣子。那些铜扣子圆圆的,黄黄的,金灿灿的,有豌豆粒儿大,扣在布条襻成的扣鼻里,很不好解。爹很焦急,一使劲儿把它们撕了下来。掀起皮袍子,雪白的羔儿皮掀到肚腹两边,露出一件绸夹袄。夹袄也钉着同样的铜扣子,爹伸手又把它们撕了。把绸夹袄掀到两边去,又露出一件红绸布兜肚子,我听到爹啧了一声。我也感到这位五十多岁的胖老头还暗中穿着一件妖精衣服真是十分地奇怪。爹好像突然发怒,一把便将那玩意儿撕了,扔到一边。这一下露出了马魁三圆滚滚的肚皮和平坦的胸脯子。爹一伸手,突然站起来,脸色像金子一样,对我说:“二狗子,你试试,他的心还蹦蹦地跳着。”
我记得我弯腰去试他的心,果然感到那儿有个像小兔子一样的东西在鼓涌。
爹说:“马二爷,您脑浆子都迸出来了,玉皇大帝下了凡也救不活您了,您就成全了我这片孝心吧!”
爹从嘴里吐出刀子,攥在手里,在马魁三胸脯上比划着,寻找下刀的地方。我看到他用刀子在马魁三胸脯上戳了一下,竟好像戳在充足了气的马车轮胎上一样被反弹回来。又戳了一刀,又弹回来。爹扑地跪倒,磕着头说:“马二爷,我知道你死得冤枉,你有冤有仇就找张科长报去吧,别对着我个孝子显神通了。”
我看到只戳了两刀,爹的脸上已经汗珠滚滚,胡子上的白霜也融成了露水。远处那些野狗正在逐渐逼上来,那些狗东西的眼睛都红得像火炭一样,颈子上的毛都耸着,像刺猬一样,牙都龇着,像利刃一样。我说:“爹呀,快动手吧,狗们逼上来了。”
爹站起来,挥着刀,发着疯狂,把野狗们逼出去半箭地,然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大声说:“马二爷,我不剐了你,狗也要撕了你;与其让狗撕了,还不如让我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