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伊拖着肿胀得透明的双腿一步步挨到家中。伊沉重地坐在那条腐朽的门槛上时,仍然觉得晕眩,好像依然在磨道里旋转,耳畔响着隆隆的磨声。伊的两个孩子扑上来。大一点那个嘴里嚷着饿,手伸进伊的衣兜里掏摸着。小一点那个虽满三周岁了,但步履还不稳,话也说不成句,吵吵着跌到伊胸前,用乌黑的手掀起伊的衣襟,将一只干瘪的乳房叼在嘴里,恶狠狠地吮着。大一点儿那个名叫福生,在伊的衣兜里一无所获,失望地哭起来。小一点儿的这个叫寿生,从伊的乳房里同样一无所获,吐掉那皴[cūn]裂的乳头,坐在地上,失望地哭起来。伊心中酸酸的、麻麻的,叹息一声,手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
伊的婆母手拄着一根旧伞柄,弓着腰从里屋走出来。婆母乱蓬蓬一头白发,紧闭着双眼,用伞柄笃笃地探索着道路,大声地吵着:“你们娘几个,又在偷吃什么??你们吃什么呢?”
伊心中不舒坦,挺起嗓门回答道:“婆婆,您也是八十岁的人了,说话恁般无理!有什么好吃的能不给您先吃吗?真正越老越糊涂了。”
婆婆瘪瘪嘴,竟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伞柄敲打红锈的锅沿,嘴里嚷着:“你们欺负我老,欺负我瞎了眼,把好东西都偷吃了,想把我饿死,这是什么世道哇,老天爷啊,救救我吧,我饿死了……”
伊没有反驳婆母的呼天抢地。伊知道这个瞎眼的老太婆早就神志不清了,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伊鼓起力气骂那两个嚎哭的儿子:“嚎吧嚎吧,都死了去吧……”
伊骂着,有两滴凉森森的泪水便从干涸的眼窝里渗了出来。
“娘啊,饿死了呀……”福生拽着伊的衣衫哭叫。
“娘……饿……”寿生抱着伊的脚哭叫。
伊低头看着眼前这两个瘦得如毛猴一样的儿子,喉咙憋得厉害,头晕得团团旋转,几乎站不住。伊手扶着门框,擦擦眼,问大一点的福生:“你姐呢,怎么还没回来?”
伊说完话,走到门外,往胡同里望去,隔着几棵剥光了皮的榆树,伊看到有一只很大的盛满野菜的筐子压着一个变腰如钩的女孩歪歪斜斜地移过来。一股细细的暖流在伊心中涌着,快几步迎上去,把着筐鼻儿,把满筐野菜从女儿背上卸下来。
女孩慢慢地展开细细的腰,细细地叫了一声娘。
伊问:“梅生,你怎么才回来,不知道家里等着菜下锅?”
女孩噘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伊翻着筐里的野菜,挑剔地说:“啊,这是些什么?婆婆丁,野蒿子,这能吃吗?”
伊抓起一把野蒿子放到鼻下嗅嗅,又把野蒿子触到女孩鼻下,不满地说:“你自己闻闻,什么味道?怎么能吃下去?”
女孩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握着镰刀的手搓眼睛。
伊说:“你还委屈是不?十四岁的东西了,连筐野菜都剜不来家,养你还有什么用?不是让你剜那些苦菜、马齿苋、灰灰菜吗?你还有脸哭!”
伊气喘吁吁地说着,还把一根指头戳到女孩的额头上。
女孩哇地一声哭大了。伊怒上来,也哭了,用脚去踢女孩。女孩捂着脸,只哭,不动。
邻居赵二奶奶出来,劝道:“梅生娘,大晌午头儿,打孩子做什么?”
伊愤愤地说:“死吧,都死了利索!”伊嘴里发着狠,眼泪却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