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对着马跑去的方向,又放了几枪。枪声在桥洞里碰撞着,激起一串回音。我的耳朵里嗡嗡响着,鼻子嗅到硝烟的浓烈气味。又是那个公鸭嗓子说:“开枪打吊?这工夫早跑到两县屯了。”
“想不到这小子来了这么一手,”有人说,“张科长,论成分他可是雇农。”
公鸭嗓子道:“他是被地主阶级收买了的狗腿子。”
这时候,有人站在桥面上往下撒尿,一股臊液泚泚地落下来。
公鸭嗓子说:“回去,回去,别耽误了毙人。”
爹对我说,那个公鸭嗓子的就是武装工作队的队长,他同时还兼任着区政府的锄奸科长,所以人们称他张科长。
东方渐渐红了。贴着尽东边的地皮,辐射上去一些淡薄的云。后来那些云也红了。这时我们才看清,桥洞里有冻僵的狗屎,破烂的衣服,一团团毛发,还有一个被狗啃得破破烂烂的人头。我很恶心,便移眼去看河里的风景,河底基本干涸,只有在坑洼处有一些洁白的冰,河滩上,立着一些枯黄的茅草,草叶上挑着白霜。北风完全停止了,河堤上的树呆呆立着,天真是冷极了。我用僵硬的眼睛看着爹嘴里喷出来的团团雾气,感到一分钟长过十八个钟点。我听到爹说:“来了。”
行刑的队伍逼近了桥头。锣声“咣咣”地响着。“嚓嚓”的脚步声响着。有一个粗大洪亮的嗓门哭叫着:“张科长啊张科长,俺可是一辈子没干坏事啊……”爹轻轻地说:“是马魁三。”有一个扁扁的、干涩的嗓门哀告着:“张科长开恩吧……我这个村长是抓阄抓到的……都不愿干……抓阄,偏我运气坏,抓上了……开恩饶我一条狗命吧张科长……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没人养老哇……”爹说:“是栾风山。”有一个尖利的嗓门在叫:“张科长,自打你住进俺家,俺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十八岁的闺女陪着你,张科长,你难道是铁打的心肠?……”爹说:“马魁三的老婆。”有一个女人的吼叫:“呜……哇……啊……呀……”爹说:“这是栾风山的哑巴老婆。”
张科长平静地说:“都别吵叫了,吵叫也是一枪,不吵叫也是一枪。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如早死早超生。”
马魁三叫喊着:“老少爷儿们,我马魁三平日里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帮着求个人情吧……”
听动静有许多人跪了下来,夹七杂八地哀求:“科长开恩,饶了他们吧,都是老实人,都是老实人哪……”
有一个男人拔高了嗓门说:“张科长,我建议让这四个狗杂种跪在桥上,给乡亲们叩一百个响头,然后就饶了他们的狗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