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的人分站在街的两侧观望着。
范瞎子站在巷口,不住地眨巴着眼睛。
二傻子出人意料的安静,腰间那支一年四季不分昼夜昂举的枪也都垂挂在裤裆里。
队伍从街的这头游行到街的那头,再从街的那头游行到街的这头,然后走向镇委会。
镇委会大门紧闭。
这支队伍就长时间地站在镇委会的大门口。
刘家老太爷有点儿站不住了,双腿颤抖,两个年轻人立即将他架住。他用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块镇委会的牌子,于是,从队伍里冲出来两个年轻人,将镇委会的牌子猛地摘下,砸在了地上。牌子裂缝了,但未断折,于是又有两个年轻人冲出来,将牌子捡起,一人握住牌子的一头,将牌子横在空中,向一棵大树冲去,就听见咔吧一声,被大树拦腰折断,并哗啦啦震下无数枯叶。他们将断折的牌子愤然掼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转而冲着紧闭的镇委会大门大叫:“杜元潮,站出来!”
队伍怒吼了:“杜元潮,站出来!”
声音震得镇委会的屋瓦嗡嗡作响。
杜元潮当然不会站出来。不是因为胆小,而是他不能让油麻地的人看到他可能被这群发了疯的人肆意糟蹋。他心里非常清楚,此刻他一旦出现,刘家的人就会蜂拥而上,揪他衣领,扯破他的衣服,扇他的耳光,往他脸上吐唾沫,在他脸上抓下血痕,对他推搡谩骂,将他那副每时每刻都很在意都很讲究、一丝不苟的形象彻底毁掉。于是,他在听到了风声后,没作丝毫反对,就接受了朱瘸子朱荻洼的建议,上了一只由朱荻洼摇来的乌篷船,进了苍苍茫茫的芦苇荡。
那支队伍的怒吼声是无效的,于是一群人合力撞开了镇委会的大门,冲进镇委会,将挂在镇委会墙上的一面面锦旗统统扯下,或撕成烂片,或踩在脚下。办公桌一张张被推倒,电话机被扔出窗外,几只暖水瓶被砸得粉碎,周秃子的算盘被掼在墙上散了架,算珠滚了一地……男女老少七手八脚,直将镇委会打得片甲不留。
油麻地的人非常恼火,但却憋住气没有出来阻挡,因为他们深知闹丧队伍的穷凶极恶,更何况是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更何况这支队伍里有那么多经不起任何折腾的老人,又更何况他们是刘家桥的人———刘家桥人的野蛮是远近闻名的。
收拾完镇委会,四个抬棺的人抬着棺材整齐划一地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于是那支本来已经散乱了的队伍又整装待发了。不一会儿,他们开始向镇后杜元潮家挺进,刚才还在号叫的队伍,又变得哑默起来。
几个油麻地的人抢在队伍的前头,向杜元潮家跑去。
今天一早,采芹就从枫桥赶到油麻地。此刻,她正帮着艾绒拾掇一些值钱的东西准备领艾绒和女儿到她家躲避几天。听到报信,她一手拉着颤抖不已的艾绒,一手抱了惊恐的琵琶,说:“快走!”艾绒看了一眼屋子,只好跟着采芹急匆匆地走进了屋后的树林,一路哭着,走上了通往枫桥的路。
这支白色的队伍,不一会儿就来到杜元潮家门前。
他们高叫着:“杜元潮出来!”见毫无反应,就开始大骂:“狗日的杜元潮,你除非藏进逼里!”“藏进逼里也要将你抠出来!”……不堪入耳。一些年轻女人特别是一些女孩儿,或轻轻地或严严地用手捂住了耳朵。
刘东子的母亲蓬头垢面,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目紧闭,用双手拍打着地面,用哭得已经不能发声的喉咙哭泣起来,随即,所有的女人都跟着哭泣起来。其中一些,在此之前也只是陪着哭哭而已,还有很大的潜力与余地,此时都亮开了喉咙,大声号啕起来。一时间,这哭声此起彼伏,犹如潮起潮落,汹涌澎湃。一些孩子的哭声与老人的哭声也加入其中,使这场撼天动地的大哭泣有了丰富的声部与音色,从而也更加催人泪下。
刘东子的母亲忽然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抽搐着晕倒在地。
于是,几个有经验的女人就蹲下来,用尖尖的指甲死死掐住她的人中,直到她缓过气来。她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有气无力地张合着干焦的嘴唇,靠近她的几个女人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她的声音:“我要我家东子……”
一个年轻人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向杜元潮家的窗子砸去,玻璃立即被砸碎。这一动作,犹如一声全面出击的信号,只见刘家老老少少一起向房子扑将过来,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毁灭行动。一些人冲进屋里,见被子就撕,见锅碗就砸,见凳子就摔,见衣柜就推,见水壶就踢,不一会儿工夫就将屋内搞得一片狼藉。没有能够挤进屋里的,见篱笆就扯,见树木就砍,见庄稼就拔,见猪羊就赶,见菜地就踩,不一会儿工夫,就将房前房后搞得一片稀巴烂。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举起一块石头,冲向院门口的一只装满水的大水缸,大叫了一声“狗日的水缸”,石头飞出,水缸顿时瓦解,水哗啦流了一地。怕湿了脚的便向后躲去,撞倒了后面的人,结果撞倒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