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元潮一切如常,那场大火所引起的、差一点儿就使他饱尝牢狱之灾的黑风波,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受惊吓的痕迹。他像从前一样,穿着讲究、面容和蔼地出现在油麻地的父老乡亲们面前,没有亢奋,没有疑惑,没有怨恨,仿佛一切都过去了,甚至一切根本未曾发生过。
当邱子东竭力要装出一副很正常的样子来时,他发现杜元潮在看他或在与他谈话时,却比以前还要正常,这反而使他感到了恐慌。他不由得想起当年老同学季国良的那一番话,觉得杜元潮像一口井,被陈年枝叶厚厚实实地覆盖了的老井,深深的,黑黑的,凉丝丝的。但他还是从心里傲慢地抹煞了这点使他痛楚而绝望的感受:见他娘的鬼吧!他依然瞧不起杜元潮,甚至比以前更加地瞧不起。但,他已没有底气将这种瞧不起再公开地流露在脸上了。
常常五更天时,邱子东会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惊醒。
而杜元潮这里却没有一点儿动静。在油麻地百姓面前,他从不直呼“邱子东”,而总是称“邱镇长”:“这事,你得听听邱镇长的意见。”“邱镇长知道,就行了。”他一如既往,还是不时地让邱子东去参加本应由他这一把手参加的重要会议。会议结束后,他还会亲自主持,由邱子东向班子成员或是生产队干部或是全体油麻地人传达会议精神。
然而,邱子东深刻感受到的,却是一日甚似一日的架空与冷落。
他缺席商讨油麻地重大问题的会议,越来越多。几次他人到了,会已到了尾声。杜元潮看到他,很平常地说一句:“老邱来啦?朱瘸子没通知你今天有会吗?这瘸子,八成是赌钱赌忘了。”接着开会。还未等邱子东的屁股将板凳坐热,会议就宣布结束了。有时杜元潮也会象征性地问一句“老邱你有什么意见吗?”可是未等邱子东说什么,杜元潮还是宣布了会议的结束。会议一结束,杜元潮就往外走,周秃子们也都纷纷走出镇委会,就只有他邱子东孤单而尴尬地坐在那里。坐着坐着,他真想摔凳子砸桌子掀了镇委会的房顶。
每逢这种时候,他就想要戴萍,然而戴萍已经调离油麻地了。有时,他会疲倦地走很远的路,摸到戴萍现在所在的学校,但戴萍是越来越冷淡,越来越没有兴趣了,弄得他很无趣。走在回油麻地的路上,他感到心灰意懒、穷途末路。
这段日子,他迷恋上了打猎。
油麻地四周都是苍苍茫茫的芦苇荡,野鸭、野鸡、野兔、黄鼠狼……猎物不少,因此,油麻地有不少打猎的人。镇东头的胡九,最有名。邱子东找到胡九,说:“将你那支猎枪借我玩几天。”
胡九有点儿不相信:“邱镇长,你要打猎?”
“怎么啦?我就不能打猎了?”
“能打能打,我只是想,一个镇长打猎……”
“不合身份?”
“不不不……”
“胡九,这支猎枪你是不想借了?不借就算了,我跟别人借去!”
“别别别。”胡九立即从墙上取下猎枪,并给了邱子东很多火药,“我哪能不借呀,镇长向我借猎枪是瞧得起我。”
邱子东年少时本就是油麻地的玩主,那猎枪他会耍。
油麻地的人看见邱子东背着一杆猎枪一身猎人打扮出现于田野上时,不免都有点儿吃惊。
邱子东却丝毫也不在乎。
接下来,油麻地的人就会不时地听到一消息:邱镇长打了一只野鸡,有三斤多重;邱镇长打了一只五斤重的野兔;邱镇长埋伏在芦苇丛里,一枪打响,打死了四只野鸭……
邱子东忘记了黑天白日,疯狂地投入了打猎。
邱子东潜行于草丛与庄稼地,出没于树林与芦荡,捕猎的紧张中,有的只是全身心的兴奋与愉悦。压抑不再,恼怒不再,空落落的无聊不再,他陶醉于其中,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个镇长了。他端着猎枪,躬着腰,脚步轻如猫爪,无声地潜行于麦地里。他像机警的狗一般,站在叶声沙沙的树林里,寻觅四周。为了不惊动水面上一群刚落下的野鸭,他会在五十米开外,就卧倒于地,然后一手抓住猎枪的枪管,用胳膊肘支撑着,匍匐前行,全然不顾地上锐利的芦苇茬将他的衣服与皮肉划破。当他举起被击毙的野鸭时,野鸭血与他胳膊上的血混流到了一起,他会兴奋得在芦苇丛里扯开嗓子大叫,直叫出眼泪来。一只被击中的野鸡带着重伤逃跑了,他见河游河,一路追赶下去,直追得两眼昏花,心血欲要迸发。当终于将猎物擒于手中时,他两眼一黑,扑通栽倒在了地上。醒来时,手中依然抓着还在扇动伤翅的野鸡,不知为什么,他想大哭一场。
他还常常叫上胡九等几个老打猎的陪他一起打猎。当几个人共同围剿一只仓皇逃窜的黄鼠狼时,他会感到更大的刺激与满足。如果赶上有无数的油麻地人围观这场捕猎,邱子东的兴奋与激动便抵达无以复加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