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又重新回到桥上向西观望,就像是一出大戏,演完上半场,到了中间休息,都走出了剧场,现在又都回来接着看下半场一般。
但,这一回却只有紧张与担忧:这火为谁所放?这火放得是没有理由的,这火烧下去,是要烧回到光绪六年、民国三十八年的!
望见这片火光的不仅仅是油麻地人,人们陷入了高度的恐慌,远处已传来了哭叫声。想像着火一直烧下去会烧到家园的人,已处于逃命前的状态。周边许多村庄的人,一边望着火光,一边奔走,一边在互相焦急地询问着这火烧下去究竟会怎样。
当杜元潮听到外边一片吵嚷声走出镇委会的办公室向西一望见火光染红半边天空时,不禁大惊失色。他站在那里,一时几乎不能挪动脚步,半天,声音发颤地说:“去叫张大友、周金保!”
朱荻洼就在他身边,听罢,一路瘸跑,一路大叫:“张大友、周金保!”
张大友、周金保被叫来了。
杜元潮用手指着那片火:“那是怎么回事?”
张大友与周金保直摇头:“不知道。”
杜元潮问:“不是你们放的火?”
张大友说:“我们可没有在那片芦苇地放火。”
周金保说:“我们是一直看着我们放的那把火灭了才回来的。”
杜元潮问:“真的?”
张大友说:“说假话,五雷轰顶!”
周金保:“杜书记,我敢拿我儿子赌咒发誓!”
杜元潮这才稍有松缓,他摆了摆手:“去吧。”但心里依然还是有点儿惶惶不安。
火愈烧愈猛,天空似乎在溶化。
惊恐的呼叫声愈来愈大,愈来愈使人感到灾难的巨大黑影正向四周的村庄迅捷飘移过来,呼叫声不久就转变为哭叫声。
范烟户范瞎子又站到了桥头树下,仰面天空,瞎眼乱眨,喃喃自语:“光绪六年,芦荡大火,烧了一个月才熄;民国三十八年,芦荡大火……”
但,不久,有人惊喜地叫起来:“天好像下雨了。”
于是许多人仰脸去望天空,或是将手伸出去看看天是否真的下雨。不一会儿,四周都渐渐平息了下来———周边村庄的人似乎都感觉到了雨。
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
再接着就是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在凝神注目着这雨的走势与结果。
这天似乎被这一连好几个小时的大火烘得大汗淋漓了,竟下起大雨来,并且越下越来劲。
因这天空布满了厚厚的黑烟与灰烬,这雨竟是黑的。黑汤子。
人们的脸上,是一道道黑色的细流,像是黑色的蚯蚓,用手一撸,便成花脸。
没有一个人躲雨,众人都伫立于雨中,翘首观望那片大火———火在雨中挣扎着,起来,趴下,趴下,起来,再趴下。雨像鞭子一般在抽打着火,火在雨中吱吱如耗子一般叫唤着。
火在缩小,在慢慢地矮下去。
雨是黑的。天堂里有一汪墨池漏底了。
花了脸的孩子们在黑雨中奔跑跳跃,一个个像小鬼似的。
天黑了,这黑雨还在下。虚惊一场的人们都回家去了。
可就在油麻地的人安心地在家吃晚饭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黑雨中到处传播开来:刘家桥的刘金扣弟兄几个正在那片后着火的芦苇地里割着芦苇,忽然看到了大火,就拼命往水边跑,而跟着刘金扣去芦苇地玩耍的八岁儿子刘东子却因走到一处玩耍,未能被大人找着被活活烧死了!
深夜,油麻地空前的寂静。
只有老塘边枯草中的唧唧虫声,只有秋风吹过落尽叶子的枝头所发出的沙沙声。
杜元潮不发一声地躺在床上,无法入眠。透过天窗,他望着低矮的秋天的夜空以及稀疏淡漠的星星。他似乎觉得艾绒也没有入睡,只有乖巧地睡在他们二人中间的女儿已经熟睡———熟睡时的女儿几乎是无声的,像一片树叶飘在水上。
杜元潮觉得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好像生病了。
芦荡大火总在他眼前燃烧着,烧成了火山,烧成了火海。
他终于躺不住了,于黑暗中穿上衣服,然后轻轻下床,轻轻走向窗口。当靠近窗帘时,他看到月光将一种他所熟悉的影子淡淡地投照在了窗帘上———那匹永远处于朦胧中的白马驹。他不禁一阵激动,因为这是它第一次如此接近地靠近他。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撩起窗帘将它看个清楚。风从窗隙中吹入,使薄薄的窗帘颤动起来,那白马驹的投影便也跟着颤动起来,像投照在被风吹拂着的水面上的影子。
杜元潮回到了聚精会神地看皮影的童年时代———白马驹在窗前走动着,一会儿低着头,仿佛在嗅着地面,一会儿仰着头,望着天空一轮明月。它不时扇动着耳朵,抖动着鬃毛,摇摆着尾巴。更多的时候,它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一棵桂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