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长望腰间别了一支驳壳枪,身后跟了几个扛长枪的兵,气宇轩昂,从镇上大摇大摆地走过时,油麻地的人不禁往后倒退着,或贴住墙,或贴住一棵树,眼睛里满是疑惑与惊愕:这就是那个成天背着一只破鱼篓、光着脊梁、裤管卷到大腿叉到水塘水沟里捉鱼摸虾的李长望吗?这就是那个将大小不一、品种混杂的鱼虾放在一只水桶里向人兜售、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李长望吗?
五年前,李长望与另一个年轻人隔河砸砖头玩耍,不想一块砖角飞过去,正砸中对岸那个年轻人的额头,那年轻人一声不吭,当即倒下了。不知什么时候,那年轻人又被清风吹醒了,便慢慢扶着一棵大树站起来,向河对岸叫道:“李长望———!”没有李长望的回答———自以为砸死了人的李长望,从此失踪了。
李长望在镇上走着,见了父老乡亲们,威严但又很客气地向他们点头,并摇摆着手打着招呼。有时,镇上的人会偶尔听到他说:“哇,秃子长成大姑娘啦!”“三奶奶,还认识我吗?我是李长望!”“二爷,看上去您身子还很硬朗!”……
某个僻静处,有个年轻人说:“不是说李长望下芦苇荡当土匪了吗?”
这时被他的父亲听到了,连忙过来,一把将他扯到无人处:“婊子养的,别胡说八道!人家是下芦苇荡打游击,都当了游击队长了。”
有知道内情的,说:“人家在正规军都已干了好一阵了,刚从前线下来。”
李长望不停地在镇上走着,走得人心惶惶的。
头一天,没有动静;第二天,也没有动静。到了第三天,镇上的人被召集到镇中的大场院。
当李长望庄严宣布现在我们穷人翻身了时,人群显得有点儿惶惑,有点儿发蒙,有点儿不知所措,互相张望了一阵之后,显出了几分不安与兴奋。当李长望大手一挥说大家去分程瑶田的浮财时,喧闹的人群像一群闹水的鱼,忽然被一股凉风所惊,一忽闪潜入水底,只留下一片让人生疑的平静水面。
“分!全都给我分了!一点都不要剩下!他家的一口锅,一只碗,一根筷子,一把勺,统统是我们穷人的!咱一不是抢,二不是夺,是拿回!拿回自家的东西!……”几年不见,李长望已是一条大汉,也变得很会说话了。
几个反应敏捷的,如朱小楼,如朱荻洼,本是站在场院中央的,不等李长望将话说完,扭头就往外跑。其他的人忽然明白了他们几个的心思,稍微愣了愣,也都扭头往场院外跑,一时间人挤人、人撞人、人踩人,有人疼痛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被踩着了,尖哭起来。
李长望站在台上:“你们上哪儿?你们上哪儿?回来!回来!……”
回不来了,人流滚滚,直涌向场院外。
出了场院,人们直扑程家大院。纷乱的脚步声,使整个油麻地镇都在发颤。
人群中,忽然有人停住:“为什么只往程瑶田一家跑,还有邱半村家嘛!”
跑在这人身旁的一个,倒还仗义,拉了他的手:“你他妈的大痴逼,邱半村家还有啥?连毛都没有一根了!”
这人听罢一拍脑门:“娘的,我糊涂了!”
程家大院的两扇厚重高大的门,这几天就一直紧闭着。
人们聚集在大院门口,并未一下冲进大院。面对这两扇威严的大门,刚才路上的那番气势汹汹,竟一时不见了踪影。人们犹豫着,彷徨着。光天化日之下,将一户人家的全部财富哄抢一空,这事情毕竟太重大也太离奇了。后面的人叫喊着:“娘的,怎么还不动手?!”“你有种。”有人小声嘀咕,人群自动为后面的人闪出一条道来。后面的人一副勇往直前的样子,但等走到大门口时,不禁收住脚步,甚至往后退缩了几步。
程家大院悄然无声。
天又在下雨。雨中有棵枫树,叶子变大变厚颜色变深,经雨水的清洗,闪着幽幽的光泽。也许是风吹的缘故,也许是雨打的结果,一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许多人仿佛不是冲着程家大院来的,而是摆出一副悠闲的样子来,抬起头去观望枫树———那一树的叶子,在风雨中轻轻摇摆,仿佛是一树的绿色的袖珍型扇子。
有几个人靠近了大门,在门口慢慢转悠起来。在他们后面,人群站成一堵厚实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