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排再一次自杀一般地撞向山崖,而这一回是死定了。
放排工挥起竹篙,一齐抵着山崖,可木排铁了心要撞山崖,借着江水的怒气与暴力,无论放排工们怎么用竹篙去抵着山崖,它却一寸不肯后退。竹篙一支支弯成巨弓,随着其中一支咔吧一声断折,其他的也一根根相继断折,只是一瞬间,木排便猛烈地撞在了山崖上,也是一瞬间,本来扎得十分牢固的木排在一阵巨大的震动之后,轰然崩溃了!
捆绑在一起的木头,现在散开了,仿佛一根根都满怀自由的惬意,争先恐后,横七竖八地漂满了江面。它们在浩浩江水中沉浮、乱窜,全然不像是木头,倒都像是有生命的无名兽物,景象十分壮观,引得江岸上许多人跑来观望。
这天,邱半村撑着油布伞,走到雨地里,抬头观望着院中那棵枫树:一树嫩叶,在细雨中摇摇摆摆,像是落了一树娇小秀气的绿色蝴蝶。
就在这时,衣衫褴褛、泥迹斑斑的管家,面容憔悴地出现在了邱家大院的门口。
邱半村似乎感觉到了门口有人,微微侧过脸来,见是管家,不禁一惊。
管家跌跌撞撞地进入大院,望着邱半村,扑通跪在了雨水汪汪的地上,往邱半村干净的黑绸裤上溅了一片浑浊的水珠:“老爷……”他将额头一直抵到湿漉漉的地上,“崩排了!”
邱半村半天没有反应,随即,雨伞从手中滑落在地。当时有风,伞在院子里旋转着,往院墙外而去。
邱子东见了,觉得好玩,从屋里跑出,追雨伞去了。
“老爷……崩排了!”管家的声音已经嘶哑得接近无声。
邱半村的身体摇晃了几下,手下意识地捂在了脑门上。就在邱子东终于追上雨伞的那一刻,他听到了扑通一声,扭头一看,只见邱半村直挺挺地躺在了雨地里……
一连五天,邱半村不省人事,任家人怎么呼唤,也不肯睁开眼睛。家里人又让邱子东再次呼唤父亲。邱子东在这几天已经呼喊了数百遍了,邱半村与死人一般毫无动静,邱子东早已不耐烦了,哪里肯再次呼唤,竟挣着要朝院门外跑。母亲生气至极,扬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嘴巴上。他咧了咧嘴,哇地大哭起来。母亲揪着他的衣领,将他硬拖到邱半村的病榻前,命他跪下大声呼唤。邱子东心里忽生悲伤,竟然嚎哭着呼喊着父亲,其声哀切动人,令在场人无不落泪。
黄昏时,邱半村在邱子东的呼喊中竟然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
不久,程瑶田一手牵着采芹来到邱家看望邱半村。
邱半村眼斜嘴歪地躺在床上,骨瘦如柴。
程瑶田站在邱半村的病榻前,身体微微弯曲,轻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
邱半村已口齿不便,在喉咙里呜噜着:“多谢你来看我。”
那时,邱子东正木呆呆地倚在门口,瞧着债主们在往院门外搬动他家的家什。
邱半村看到了采芹,勉勉强强地伸出手,将她细嫩柔软的手抓住。他看了看邱子东,又看了看采芹,然后望着程瑶田长叹一声:“子东没福气。”说罢,闭上眼睛,眼角便滚出了浑浊的泪珠……
这年秋天,油麻地人有点儿惶惶不安,先是一连几天听到北方有隆隆的炮声,接下来,就看到河上有不少逃难的船只,纷纷驶过,那船上人一口外地腔调,男女老少,一个个皆惊魂未定的样子。他们说,那边在打仗,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这天深夜,油麻地人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惊醒了,但没有一个敢开门出来观望的,黑暗中,悄悄推开窗户,或将一双吃惊的眼睛贴到门缝上,将喘气声压住,向外窥望着:街上正在过兵。好长的一支队伍,从深夜一直走到天将拂晓,那有力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天亮后,人们走到街上,已不见兵影,只是从街边捡起一只被子弹打穿过的头盔,或是一只漏水的军用水壶,或是其他几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又过了一些日子,有消息传来,军队已到了山东的界面,正在打仗,打的是一场恶仗,为了争夺一些光秃秃的山头,死了成千上万的人。
又有不少船只出现在水面上。但不是逃难的人,而是伤兵。水面上不时响起痛苦的嗷嗷声,让人心里发紧。一些船只行过之后,水面上竟有一条细细的血线,水中的鱼闻到了血腥味,纷纷浮到水面上。
渐渐地,听不到枪炮声了,水面上也安静下来。天下,显出一副太平的样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长望带着一支小小的队伍,回到了油麻地镇。与这支队伍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土改工作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