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敞着。反正程瑶田已被抓走了,程家的人反而不那么恐惧了。一家人有的只是担忧与一番掩饰痛苦的平静。
杜元潮出现在门口时,采芹竟然真的在写字。
家中没有一张桌子,采芹将一张椅子当桌子,双膝跪在地上,字写得十分的认真。
像从前一样,杜元潮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惊动她。
采芹感觉到了门口有人,掉过头来看到了杜元潮,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笔。由于时间跪久了,双腿发麻,她在站起时,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在地上。
在很短的时间内,采芹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她看了一眼杜元潮,然后害羞地低下了头。
杜元潮也低着头。
采芹的母亲走过来,招呼杜元潮:“进屋里来吧,外面还下着雨呢。”
杜元潮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晚上,正在油灯下写字的采芹,忽然听到了门被轻轻撞击的声音,直起身子,仔细听着,然后对母亲说:“你听!”
采芹的母亲也听到了这种声音,正向门口走过来。
门被撞击后,一下一下地颤动着。
“谁?”采芹的母亲问。
没有回答,门还在被轻轻撞击。
采芹的母亲拉开门闩,将门打开。
借着从屋里射出的不明亮的灯光,采芹与母亲一同看到的,是一条长桌。并且,她们很快认了出来,是她们家的那张红木夹头榫长案!
长案像自己长了腿一样,在缓缓往屋里移动。
采芹与母亲同时蹲了下来,她们在桌面的阴影里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她们认识这对眼睛:杜元潮!
杜元潮用他的脑袋与双掌撑起这条长案,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来到采芹家。此时此刻,他已汗流满面。
采芹与母亲连忙用手托住了长案。
长案的四条腿在屋里慢慢落在地上。
杜元潮从长案下钻了出来,抹了一把汗,掉头走出门去。
采芹追了出去。
杜元潮往前走着,然后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雨大了起来,采芹哭了,眼泪流下时,与雨水相融,便再也分不出泪水与雨水了。
这一年,雨水充沛。说是充沛,但又不是那种猛虎下山、暴兽出林的下法,而是温和地、均匀地、丝丝拉拉地下着。说是有雨,人们照样不在乎地在路上行走,在田里干活。说是没雨,在外面走上半天,也会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一般。从枫树展叶始,这样的雨,就在下,刚要停息,西边天空,那淡墨样的云,又会柔和地垂挂下来,还未等地干,雨又下起来了。就这样地,一直下到枫树叶开始变红。
这一年,油麻地五谷丰登,人丁兴旺。
庄稼成熟时,满眼的金,满眼的银。
家家有土地,人人有劲头。油麻地从未有过如此的快乐,如此的兴奋。人们被一张金光闪闪的无形的巨网联结了起来,一切都被重新安排、重新组织了,连歌声都是如此。以往的油麻地的歌声,是零散的,色情的,颓废的,甚至是无耻的。然而,现在的歌声被汇集到了一起。场院上,经常是全村的人集合在一起,在统一指挥下用各种各样的嗓门,尽量咧大嘴巴,尽量面孔朝上,尽量往高里扯,合唱声震天动地,并且都是一些简洁而直率的新歌,能唱得世界大放光明,能唱得山青水绿、百鸟朝阳,能唱得眼中泪花盛开犹如璀璨的钻石。
天也大,地也大,无一样不大。
柳家二傻子跟着兴奋,那根似乎变得更为粗壮的“桅杆”常是撑得风帆饱满,不知害臊地在人群中乱顶乱挤。见了姑娘小媳妇,竟然不要脸地双手端“枪”,嘴角流涎,色迷迷地笑着,叫着。
就这样子,到了枫树叶一片一片皆红透了时,一切慢慢地稳定了下来。
油麻地办起了油麻地历史上的第一所小学。李长望说:“油麻地的孩子必须一个个都是读书识字的人。谁敢将娃憋在家里放牛放鸭不让上学,我敢用皮带抽他!”
学校盖在离镇子有一段距离的风水宝地之上。
油麻地与程瑶田似乎不共戴天,但油麻地对采芹却是宽容而怜悯的。在上学问题上,采芹与所有穷人的孩子一样,享有同等的权利。从前,采芹与油麻地的孩子们接触不算很多。
当油麻地的孩子头顶一片蓝天,在村巷与野外到处奔跑玩耍时,采芹的活动范围一般不超出程家大院,只是在杜元潮住进大院之后,她才常常跟着杜元潮跑出大院。采芹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像是被晶莹的白雪洗出来似的,她无法站到那群整天泥猴一般的孩子们中间。她一旦出现,孩子们就会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而一旦她走过来时,他们就会很识相地闪出一条道来。每逢这时,采芹眼中有的只是惶惑与寂寞,并不快乐。当程家大院出现杜元潮时,那日子才一天一天地变得生动与有意思起来。现在,她要与油麻地的孩子们整天混在一起了,这是她所渴望的。然而,她很快感觉到,油麻地的孩子们并不接纳她。他们似乎得到了一个无声的指令,在联合起来疏远她。她成了一朵云———惟一的一朵白云,在空无一物的天上,空悠悠地飘着。她成了一只鸽子———惟一的一只白鸽,四周是莽莽苍苍的林木,倒也有许多飞翔的鸟类,但都不与她同类,她只能独自飞行,听双翅在空气中划过时发出的寂寥之声。
只有两个孩子会不时地与她同行,一是杜元潮,一是邱子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