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月色甚好,遍地如水银泻地般地亮。
杜元潮走出油麻地,走上了叶家渡的土地。他穿过一片树林,跨过两座小桥,走过一片田野,便看到了邱子东那座还未建成的新屋。他长时间地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一直望着。夜色中,这幢房子虽然还未加顶,但已经显得有点儿咄咄逼人了。它无声地矗立在天幕下,给杜元潮形成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使他感到胸闷,仿佛肺部塞满了棉絮。
夜渐深,他离开时,一句话在心中轰然炸响:他烂也得烂在油麻地!
早晨起来,朱荻洼又来报告:“杜书记,叶家渡的那帮妇女,又来我们桑田里偷桑叶了。
”
杜元潮头不抬地说道:“不就是几片桑叶吗?让她们偷去就是了,何必那么小气?”
“已经偷了好几天了。”
“这我知道。”
朱荻洼路过桑田时,就见叶家渡的那些妇女正肆无忌惮地偷桑叶。前两天,她们见有人过来,还知道往桑田深处跑或是进入附近的芦苇丛里躲一躲呢!胆竟越偷越大了。他想跳进桑田去追赶她们,但想到杜元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说:我凭什么着急呢!
叶家渡的妇女,将脸藏在桑叶的后面,瞧着朱荻洼走路的模样,咯咯咯地偷着乐。
朱荻洼都听到了,小声地骂了一句:“一群骚娘们,欠日!”
叶家渡没有油坊,也没有砖窑,但叶家渡差不多家家养蚕。养蚕归养蚕,却懒得种桑。
到了蚕昼夜吃桑、整个叶家渡都能听见沙沙之声时,叶家渡的桑就不够用了。但叶家渡的人不慌:叶家渡没桑,周围的村子有桑,偷桑便是了。偷得的桑也是桑。每逢到了这个季节,叶家渡的女人们就变得鬼鬼祟祟的,目光很不老实,手脚很不干净。她们或是单独行事,或是三五成群地到邻近叶家渡的地方去察看去偷桑叶。不仅偷公家桑田里的,还偷私人家桑树上的。胆小一点儿的,等夜深人静时借着月色去偷,或者干脆摸黑去偷。因为伸手不见五指,采摘完全是凭感觉,这样的偷,很糟蹋桑树和桑叶,倒更加让人怨恨。胆大一点儿的,就光天化日之下偷。偷时,有分工,有作挖野菜状站岗放哨的,有偷的。碰到有人在走动,那桑叶好得又特别撩人时,就派出一两个人去缠住那人拉呱胡聊,其余的人就呼呼啦啦地风卷残云般将那些大好的桑叶一片不剩地摘了去。但惟一可以原谅的是,她们不采摘还未能采摘的嫩桑。这算作是叶家渡采桑女的采桑道德也行,算作是为了下一次有桑可偷也行。她们有许多逃避人检查的办法,最惯用的方法就是将挖野菜与偷桑叶结合起来。见有人时,就挖野菜,见无人时就偷桑叶。往回走时,将桑叶放在大篮子的下面,上面敷衍了些野菜。而其中一两个人的大篮子里也许都是野菜。有人起了疑心过来盘问时,她们就都一口咬定是挖野菜的。如果这个人固执着一定要弄一个水落石出,那个篮中装满野菜的人,就将篮子捧到这个人面前:“你翻!你翻!”这个人一翻,全是野菜,就顿时蒙了,而此时,所有的妇女就一拥而上,指着这个人的鼻子说他诬陷了她们这些清白的叶家渡妇女。这个人只好赔礼,赶紧逃之夭夭。
每逢这个季节,叶家渡周边地方上的人,见到叶家渡的妇女挎着篮子到处走动时,就会不出声地站在一处用眼睛盯着她们。
往常,叶家渡的妇女一般情况下,是不到油麻地偷桑叶的,因为她们都知道杜元潮对油麻地一草一木的吝啬,一旦发现他人顺了去或偷了去,那是绝不会轻饶的。今年,只是来试一试,未曾想到,油麻地的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警惕和特别在意的样子。油麻地有大片的好桑田,那桑叶才叫桑叶,又嫩又大地招人喜欢。叶家渡的采桑女见到这样的桑叶,眼中满是喜悦的光芒,采摘时手都有点儿发抖。一连几天过去了,她们也没有看到油麻地紧张起来,仿佛那桑田不是油麻地的,而本就是叶家渡的。叶家渡的妇女很高兴,甚至大大方方蹲下来在桑田脱裤子撒尿,甚至一边用那好看的手形采摘桑叶一边低声哼唱小调儿,一派田家乐的风情。
本来不敢到油麻地偷桑的,听说油麻地今年对桑田管得非常的松懈,也都转向了油麻地。
她们一边采摘一边纳闷:油麻地是怎么了?
其中一个诡秘地说:“杜元潮的心思只在程采芹身上。”
听到的人忙回头张望着四周有没有人。
“别瞎说。”
“不是瞎说。天底下,能有什么事瞒住人呢。”
最后,这些娘们在窃窃私语中归到一个结论上:杜元潮日那小寡妇日昏头了!
日昏头了好。她们一个个都希望杜元潮能够日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