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黄叶地,又是一年秋光时。
连日的晴朗之后,今天一早,天就转入阴晦。不仅是阴晦,杜元潮还未起床时,就莫名地觉得有点儿不安。他总是想着昨天夜间从镇委会办公室回到家时看到的情景:那匹多时不再显形的白马驹,又出现在了东边的林子边。与以往不一样———以往它出现时,往往让人觉得它周身笼着祥和的光环,而这一回却显得有点儿惨淡无光。它不住地用蹄子刨着土地,并用尾巴不住地甩打着一棵桦树的树干,月光下,就见落叶纷纷。好几回,它欲要朝他这边跑来,但每回都是跑了十几丈远,却转身回去,反而隐没于林子里。过了一阵,它又会出现,但却是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毫无踪迹,仿佛是那个地方突然生长出来的。他带着犹疑推门走进家中,上床后,就老想着它,一夜间,无数次从惊乍中醒来,但却不知为何而惊乍。
起床后,杜元潮横竖觉得今天有点儿诡异。
他打开院门时,看到一条蛇一动不动地盘在门口。起初,还以为是一张牛屎饼呢:哪来一张牛屎饼?仔细一看,却是一条蛇,不由得心头一惊,汗毛根根倒竖。他没有惊动还在床上躺着的艾绒与女儿。那时,女儿正像一只受惊的鸡雏钻在艾绒的怀里。他没有打那条蛇,而是用一把铁锨从地上将它铲起,那蛇却如原初的样子依然盘在铁锨上。他端着铁锨,将它扔到了河里,它居然还是那样盘着漂在水面上。
一个叫周家宽的人正往田野上跑,杜元潮问:“你跑什么?”
周家宽气喘吁吁地说:“我追我的鸭子。”
“这就奇怪了,追鸭子还追成这样。”
周家宽一脸的疑惑:“书记你说怪不?我家那只母鸭子养了两三年了,平素总跟鸡混在一块儿,今天一早,我刚打开窝门,它第一个跑了出来。跑出来就扑翅膀,扑着扑着飞了,一翅飞出两块田远去,飞到那边的野地里去了……”说罢,追他的鸭子去了。
杜元潮正纳闷时,朱荻洼一瘸一拐地来了。他是来给杜元潮送通知的,让杜元潮今天上午去上头开会。临走时,朱荻洼向杜元潮说了一件怪事:三队有块地,本是放干了水准备翻耕种麦子的,今天早上却发现那块地里蓄了尺把深的水。
“谁又车的水。”
朱荻洼摇摇头:“地头上是有一部风车,但那风车的篷早在十天前就一页一页地卸去了。
刚才我走过时,有好多人围在那里,那水槽确实是湿的,槽口还在滴水呢。”
杜元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吧走吧,一个个就知道胡说八道!”
朱荻洼很委屈:“书记,不信,不信你去看。”
杜元潮等朱荻洼走后,心里满是惶惑地走进屋子。那时,艾绒正在给琵琶穿衣服。一夜睡眠之后,琵琶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涂了胭脂。她张开双臂向他倾倒过来:“爸爸抱。”杜元潮说:“爸爸要去开会。”
杜元潮走出家门后,觉得有东西落在了家中,却又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家中,不由自主地又转身回到家中。
艾绒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杜元潮没有回答,却只顾望着正坐在床沿上等艾绒为她穿鞋的琵琶。
“你怎么又回来了?”
杜元潮一怔,随即又看了一眼琵琶,支支吾吾地又走出了家门。
琵琶走出家门时,天空正飞着无数的蜻蜓。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蜻蜓,这地方上的人都叫它为鬼蜻蜓。平时人们很少能看到这种蜻蜓,因为它们不会在有人的地方出现,它们只是无声地飞翔在坟地的杂树间,飞翔在阴森森的水潭边的菖蒲丛里。它们的身体细如麦秸,脑袋只有一粒绿豆大小,翅膀远远长于身体。它们皆为黑色,是那种令人生疑的黑色。这些小精灵从不在阳光下飞翔,总是在阴暗之处颤动翅膀。这里的孩子们若是因为追一只野兔或是为了捕捉住一只会鸣唱的纺纱娘偶尔闯到一片荒野里,于阴暗处看到它们时,就会打一下哆嗦赶紧跑掉,此后一连几天时间里,就老想到它们,想到它们就会哆嗦。
琵琶却对它们毫不害怕,她仰望着天空,看它们在菜园的上空飞翔。它们的翅膀发着黑幽幽的亮光,过后,仿佛在天空留下了一道道细细的黑线。它们的飞翔,不发一丝声响,是绝对的静音。
后来,它们竟绕着琵琶飞翔,直飞成一个黑色的花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