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邱半村正拄着拐棍立于院中看柿子树上刚结出的青果。他似乎没有听见儿子的声音。
“我想把这房子拆了!”
邱半村歪过头来望着邱子东。
“那边的房子还缺房顶。”
邱半村没有说什么,拄着拐杖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邱子东跟在父亲的身后。
邱半村艰难地跨过门槛后,再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摇晃不止,还未等邱子东走上前来将他扶住,就已扑倒在地。
邱子东与老婆将邱半村扶起时,他的嘴角吐着白沫,撞破的面颊正流着浓稠的紫黑色的血。他被扶到床上躺下后,嘴巴始终紧闭着一言不发。
邱子东百般无奈地走出家门,又走向那个只有四堵高墙的工地。
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大地,到处是花,到处是绿生生的草木,油菜花上飞舞着成群的蜂蝶。
邱子东就这样,带着一颗冰凉的、无助的却又是躁动不安的心,走在漫天流淌的春光里。
他又站到了四堵墙的中间,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一头被囚禁的困兽。
回到家中,他扑通跪在了父亲的榻前。
邱半村却一直面向墙壁。
邱子东就一直低头跪着。
窗外,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布谷鸟儿在枝头上宛转不停。
邱半村终于将脸转过来,那时,从天窗中照射下来的一束明亮的阳光正照射在邱子东的头上。他看到儿子的头发是枯涩的,并且有了少许白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邱子东望着父亲说:“我不离开油麻地,就永无出头之日。”
邱半村闭着双眼,仿佛在回忆往事。过了很久,说:“拆吧……”
两行冰凉的泪水,顺着邱子东的鼻梁匆匆流下。
只一天的工夫,邱家的房子就不复存在了。
这一天,有许多油麻地人在围观。拆房子的人是默默地拆,围观的人是默默地看,只有墙倒塌的轰响、瓦片落地的粉碎之声、木板折断时的咔吧之响。老屋多尘埃,倒塌时,土灰拂拂扬扬,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围观的人就站在不远处,对这灰尘视若无睹。随着灰尘的浓淡以及风的大小,那些人在尘雾中忽隐忽显。
这一天,整个油麻地都处在无语状态。
傍晚,邱家几代繁华所仅剩的一丝痕迹,也在长空归鸦的叫喊中灰飞烟灭。
这一天,杜元潮却在湖上逍遥了一天。
船、采芹、苍苍莽莽的芦苇、游鱼、飞鸟、清澈的水、和煦的风,这是天外之天。
杜元潮迷恋上了船、芦苇与水。采芹似乎也是喜欢这片水。当杜元潮驾着木船,沿着一条少有行船的水路,向大湖的深处行去时,她有一种鸟儿遇上清风、草木遇到阳光的喜悦。
她坐在船头上,任由湖上吹来的风掀动她的衣角、弄乱她的头发。而当她想到不久杜元潮会像疯子一般向她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时,她的脸就会在清风里一阵阵发烫。当杜元潮在她的身上颠簸,船在水面上摇晃,她会有一种眩晕感,而这种感觉会使她灵魂出窍,与云水相融为一体。一切结束之后,她会用清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也会将杜元潮洗得干干净净。
她从杜元潮安静而满足的眼神中感觉到,那时的杜元潮不仅仅是一种肉体的惬意,更是灵魂的惬意。她觉得这一时刻的杜元潮,像一个婴儿。
船停在无人的芦苇丛中。
一如往常的欲火,一如往常的冲动,一如往常的爱抚与猛烈撞击,一如往常的撕心裂肺、酣畅淋漓、四肢颤抖,一如往常大潮退去时的完美无缺的无心机与安静。
已近初夏,太阳已经很有力气。二人稍感疲倦,将自己摊放在船板上,不着一丝,完全地暴露在太阳底下。湖上有风,吹过时,四周芦苇不住地起伏,水上波纹追逐着波纹,他们的毛发则也像细草般被风压倒或是微微颤动。
最后一次,半途中,采芹不知被什么所触动,说:“邱子东要搬出油麻地,你知道吗?”
杜元潮一下子兴致全无,勉强了几下,就滑落在了采芹的身边,望着云朵奔走的天空。
今天,采芹不知被什么心思所纠缠,也不去哄它和他,只是躺在那儿,也望着云朵奔走的天空。她觉得那云朵有的像羊,有的像牛,有的像狗,有的像鸡。
倒是杜元潮自己过了一阵,又疯狂起来,这回真是疯狂,跃马挥戈式的疯狂。
采芹有点儿吃惊,一边将他紧紧箍住,一边不住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木船在水上大幅度地摇晃着,仿佛要将它倾覆于水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