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渡的男人们像吃了药似的,一个个眼珠暴凸,不管不顾地用木头撞击着高墙。
他们本就不乐意邱子东在叶家渡的地面上盖房。现在不是不乐意的问题,而是极其愤怒。
轰隆一声响,一堵高墙倒下了,大部分砖头断裂,惨兮兮地露出新鲜的茬口。
叶家渡的男人们决心再接再厉,于是又抱着木头转向另一堵高墙。
一个年轻的木匠,一边高叫着“不好”,一边朝油麻地拼命跑去。
四堵墙在猛烈的撞击中都倒了下去,工地顿时成为废墟。
要在女人们面前好好表现自己的男人们,便开始举起砖头,朝堆在一旁的瓦砸去。那瓦本是易碎之物,一块砖头落下,就有十几片瓦被砸碎。
女人们渐渐觉得这样做似乎有点儿过分了,心里不安起来,就劝男人们住手回家。
红了眼的男人们不依。
直到傍晚,邱子东才被人找到。他赶到工地时,工地上就只剩下几个木匠与泥瓦匠面无表情地蹲在废墟旁,已不见叶家渡人的踪影。死一般的沉寂。当他看到新房已经消失而只剩下一堆破碎的砖瓦时,两眼发黑,不是被人扶住,几乎跌倒在地上。清醒过来时,他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事实,还徒劳地寻找着———寻找着那座已经有了模样的新房。大河上,几根被叶家渡的男人们扔下的木头,正在缓缓地向远处漂流。
邱子东摇晃着身体蹲了下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抽去了脊梁,再也无法支撑自己了。晚风渐大,凉气侵入他的肌肤,随之侵入他的心脏。他从未感到过自己的身体竟如此单薄与虚弱……
油麻地若是碰上晴天,那可真是晴天。天蓝得油汪汪的,柔软的云彩犹如闲散在草地上的绵羊,舒缓地移动着。那阳光纯净得仿佛是先穿过清澈的水尔后才洒向大地的。一连许多天,天天晴朗。由于这时沟河似网,经太阳一晒,水汽蒸发到天空里,空气湿润得让人惬意,而草木也活活泼泼地生长着。游动不止的绿意,将一番只有这片土地才有的生机显示在庄稼地里、河堤上、人家的屋前屋后……
在如此风景之中,邱子东家的窝棚就显得更加的凄凉。
新屋已不可能再建,老屋也不可能再恢复,邱家能够拥有的也就只有这个窝棚和一些从叶家渡的工地上运回的碎砖烂瓦。
没有几天时间,邱子东的背都似乎有点驼了,面色发枯,黯淡无光,眼睛里也没有了往日的自信与自傲,只剩下了漠然与木讷。从前,他往人群中一站,立即就能与众人区别开来,有一种鹤立鸡群的超凡脱俗。他的形象,他的言谈举止,使所有油麻地的人深知,他固然是一个油麻地人,但绝非是一个一般的油麻地人。他们甚至没有将他看成是他们这个群体中的一员,而用心悦诚服的目光仰望着他。与面容可亲、遇到长者更是亲切的杜元潮相比,邱子东离他们似乎有点遥远。这种感觉,部分来自于历史:邱子东曾是富甲一方的邱家大少爷。
而现在的邱子东,则是芝麻掉在芝麻里,鸡在鸡群里,与一般的油麻地人相比已看不出什么区别了。从前,若来一个外乡人,即使邱子东混杂在人群里,人家也能一眼就辨别出他是油麻地的主人。而现在若来一个外乡人,大概不会再特别注意到他了。
一天的许多时间里,邱子东就是背对着窝棚蹲在窝棚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样子很像一只守候在巢旁的鸟,而那巢是已遭风雨侵袭之后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危巢。
这些日子,老态龙钟的邱半村对儿子的态度十分的对立。他不与儿子说一句话,不是呆在黑暗的窝棚里生闷气,就是颤颤巍巍地站在窝棚前两眼发直地望着油麻地的天空。如果儿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得更加厉害,并斜眼冷冷地看着儿子,浑浊的口水顺着歪斜的口角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邱子东很麻木,并没有觉察到父亲的态度。
这天,因为柴草有点潮湿,加之窝棚里只有一口没有烟囱的灶,邱子东的老婆在烧火煮饭时,满窝棚里都是烟,呛得邱半村连连咳嗽。邱子东的老婆劝了他半天,才总算将他劝了出去。走出低矮的窝棚后,他还在剧烈地咳嗽,而此时,邱子东出现了。他一下子不再咳嗽了,冷冷的目光却随着儿子身影的移动而移动着。当邱子东走过他的身边时,他突然举起了手中的拐杖———他本想将拐杖用力击打在儿子头上的,但拐杖却颤抖着停在了空中。
邱子东吃惊地望着邱半村。
邱半村瞪着儿子,身体摇晃犹如立在浪头上。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个败家子!……”拐杖从手中滑落下来,随即身体在一阵摇晃之后扑倒在了邱子东的脚下。
邱子东大声叫着父亲,立即俯身将邱半村抱了起来。他的老婆闻声跑出窝棚,帮着他将邱半村抱到黑暗角落里一张摇晃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