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子宫开始回忆初次受孕的感觉。它隐隐地抖动着,好像又一颗受精卵植入了子宫壁。猴山上的猴子在疯狂地舞蹈,那只跌落在木船里的狰狞大猴爪在你眼前跳跃,你抬起手捂住眼睛,呜呜咽咽地、断断续续地说:
“不……我不愿意……”
这时,带着雨的气味,捧着一束月季花,鼻子上捂着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白纱布,膝盖上沾着雨水和泥巴,第八中学星期天的物理教师急火火地撞开了你的门,狼狈不堪地站在了你的床前。你看到他浑身颤抖,好像一穗在春风中摇摆的花序。你当时还没意识到导致他颤抖的原因是欣喜若狂。
他的身上带着小麦花的香味,还有,从麦穰里刚钻出来的小猪娃娃的气味。舅舅……啊呀我的“舅舅”……舅舅的家里养着一只老母猪,老母猪生了一窝小猪,小猪有黑的有白的皮毛光滑好像绸锻……杀猪的舅舅最会养猪……
他齉齉着鼻子对我说:
“伯母说你病了,让我来看看你……这些花……”
他把湿漉漉的月季花放在我的床沿上。他鼻子上蒙着白纱布,多像个唱戏的小丑!他的腰哈着,多像个虾米!他的头发支棱着,多像只傻不楞登的黑公鸡!
他哭啦。眼泪流到纱布上。他的眼泪是黄的。他的耳朵好难看,多像一块豆腐皮!我多想揪他的耳朵!
“是的……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整容师响亮地哭着,说。
我仿佛看到蜡美人小脚上沾着的黄泥,那时小城里有很多黄泥。她跋涉在黄泥里,气喘吁吁,我知道她意识到自己的风流岁月已经到了尽头,找一个女婿,一半为女儿,一半为自己。那天早晨太阳露了一下脸就被雨水吞没,灰色的云团在二百米的空中团团翻滚,雨一阵大一阵小。蜡美人用最美的馅子包水饺。她还买了酒,她还炒了菜。她在下午四点钟就关上了大门,又插上了房门……
她无可奈何地看一阵那盆假菊花,脱掉衣服,换上工作服,拉开冰柜,嗅嗅熟悉的死人味,又关上了冰柜。今天没有死人要整容。
我仿佛看到,在雨声中,她闭上了眼睛。她说:
“我是与死人打交道的人,你不忌讳?”
她的笑凶险又邪恶。
“不怕!”物理教师跪在床前,像宣誓一样说,“我不怕!”
她自己把被单子猛地撩开,露出了两条赤裸裸的大腿,粗野地、像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娘们一样说:“来吧!”
二
馆长有一把特级整容师工作间的钥匙。他打开了门,看到李玉蝉双手托着腮在那儿发呆。
“哎,”他轻声细语地说,“第八中学又来电话催问,什么时候可以与那个物理教师的遗体告别?”
她从凳子上跳起来,嘴巴张着像一个椭圆形的洞口。
“如果不太累,就胡乱给他刮刮胡子洗洗脸,反正是一个中学教师,又不是什么头面人物。”他靠上前去,关切地抚摸着她的头,还用潮漉漉的嘴唇吻了一下她的脖颈,“我知道这几天让那个大肚子把你累得够呛!市里领导非常满意,你是我的骄傲。”
馆长的手从背后包抄过来,按摩着她的乳房——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往常对他的习惯动作你总是做出热烈的反应。他的钥匙打开你工作室的门;他的双手从后边按摩着你的乳房,你扭回头与他接吻,然后你们就推推拥拥地走向那张高一百厘米,宽一百厘米,长二百厘米,铺上雪白台布的整容床。你们在这张躺过无数死人的床上颠鸾倒凤、恣意狂欢。馆长是位俊秀的男子汉,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今年他义务献血已累计二千毫升(市日报作过报道)。他的手催促着你沿着缀满鲜花的云梯向整容床攀登。你没有攀登。
整容师在他的怀抱里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她的额恰巧触着他的嘴唇。感觉到他吻了三下额头后你把头往后仰,眼睛望着眼睛,呼吸对着呼吸,心跳对着心跳(整容师的心脏在右边,这样的人千万里难得一个)。你的心里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确实发生着巨大的悲痛,在顶头上司的怀抱里,你感到全身的骨节都松懈了,他坚强的双臂架住你的双肋,你轻得像一片枯黄的榆荚,委屈得像一个受了流氓欺负的小女孩。你哼哼唧唧地说:
“馆长……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亲爱的,碰到了什么难题?”他紧紧地抱着你,频频地吻着你说,“是不是又有男人爱上了你,或者是你又被别的男人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