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市日报那位穿着石磨蓝叫花子服、戴着四方形大眼镜的年轻记者在“美丽世界”守门员的陪同下,钻进了整容师的家门。这是深秋的一个夜晚,城市里的所有树叶都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如前所述,这是一对领导道德新潮流的恋爱者,有现代万无一失的避孕技术做着安全保险,他们肆无忌惮地做爱。记者是一位候补青年作家,如前所述,守门员是原第八中学业余女子排球队的主攻手,外号“二郎神”。
她说:“李师傅在家吗?”
整容师披着一条棉毯子坐在一把嘎嘎吱吱的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闯进门来的两个年轻人。蜡美人弓着腰,嘴里低声咕哝着什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女青年把小伙子拉进来,说:
“李师傅,这位是市日报的记者——专写死亡与爱情的——他去过我们‘美丽世界’——我是守门的小吴呀,李师傅,咱们在一个单位工作——我是第八中学毕业的,张赤球老师给我上过物理课,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学不好对不起老师的辛勤培育——咱们天天见面,李师傅——张老师悬梁自杀,我真难过,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都在我脑袋里演电影——我知道您很难过,我也难过——他叫小花,很像个姑娘的名字对不?因我太男性,所以他就叫小花啦。从前我姥姥家有一只小母狗名字就叫小花,好可爱啊,一见男孩就摇摆尾巴。它是个哑巴狗,从来不叫,它有个癖好:把男孩子的鞋子袜子叼到窝里守着,它趴在男孩子的鞋子袜子后边,眼泪汪汪地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那位叫小花的记者把“二郎神”拽到一边,弯腰鞠了一躬,自我介绍道:
“李师傅,我是市日报的记者。”他掏出一个蓝色小塑料本子在自己面前晃了晃,“不久前,我们报纸报道了第八中学中年物理教师方富贵累死在讲台上的事迹,并掀起了一个营救中年中学教师的运动。据说市政府正计划拨款建造教师住房,提高教师工资,挽救在高考的生死场上挣扎着的教师和学生的性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赤球老师吊死在教室里的消息传出之后,社会震动,我们新闻界更是百感交集,忧虑万分。报社领导准备大造舆论,掀起第二个营救运动高潮,为此,我特来采访——我知道您此刻的心情一定十分沉重——为了那些即将死还没有死的中学教师们,请您强忍悲痛,接受我的采访。”
他打开录音机,按下红键,录音机的工作指示灯放出红光,磁带刷刷地转动。整容师端坐不动,脸色惨白。他关掉录音机,在采访本上急速地写着:“……记者看到,自缢身亡的张赤球老师的妻子披着一条破毯子在椅子上发抖,她的眼睛里滔滔不绝地流着泪水……死者的老岳母因为过度悲恸而神经错乱……她佝偻着身子,像被人打怕了的小狗一样贴着墙边行走,嘴里不停地嘟哝着:‘赤球啊赤球……你是生生给累死啦……你是活活给瘦死啦……狗娘养的校领导……一年到头不让你喘气……’……记者还看到,这个三代同堂的五口之家,只住着一间半房,老人住着厨房的一半,两个儿子则睡在墙洞里……”
他关了录音机,与“二郎神”交换了一个眼神。“二郎神”拍着屁股说:
“市里那些大肚子光会耍嘴皮子,说的比唱的还要动听——反正他们都住着小洋楼,吃着香的,喝着辣的,连拉屎都有人给擦屁股。”
整容师披着毯子端坐在椅子上,好像一尊沉默的泥菩萨。
记者问:“李师傅,您能从一个中学教师遗孀的角度,谈谈对片面追求升学率的看法吗?”
整容师好像一尊石菩萨。记者在采访本上疾书着:“……谈到片面追求升学率的问题,这位在殡仪馆工作了几十年的市一级劳模气愤地说:‘我丈夫就死在这上头。这几年他一直送毕业班,而毕业班每月只有一个星期天,号称’大休‘,校领导强令老师每天晚上都要去学校坐班,连国家规定的寒暑假也被剥夺得几乎干干净净。最近,学生也死,老师也死,我看非到了几百名教师和学生集体自杀,那些老爷们才能真正深入到基层学校,看看他们把教育办成了什么鬼样子!’……记者对死者家属的愤极之言并不能完全赞同,但她反映的问题确实令人吃惊。据悉,本市高中一年级即将开始分成‘文科’和‘理科’,学‘文科’的根本不学高中物理、化学;学理科的根本不学地理、历史。也就是说:不学一切与高考无关的东西。记者曾与有关学校的领导探讨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中央三令五申不准提前分科、不准片面追求升学率,社会舆论也接连不断地掀起批评浪潮,可为什么不起作用呢?校领导为难地说:片面追求升学率的危害,我们并不是不知道,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市里把高考升学率作为衡量学校工作好坏的唯一标准,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也想减轻教师和学生的负担,可是不敢……”
记者问:“李师傅,请您谈谈您对张老师自缢身亡这件事的想法——固然这样问法等于往您流血的伤口上涂碘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