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落在自己的背上,然后重重地往下施加压力。一低头看到的是整容师酡红的双颧,咧开的嘴巴,还有肿胀的嘴唇。他的身体僵硬起来,整容师眼睛里流露出不满和嘲讽。这时,他听到空中的笑声。那只手捏着他的脊背上的皮肤,轻轻地把他提起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得不如一片鸡毛,并且,紧接着体验到凌云飞行的乐趣。耳边沙沙地响着风吹动松针的响声,还有,悠远的钟声。他看到身体的下面是无数蘑菇状的巨大云朵,万道霞光照耀着它们,使它们变成了鲜艳的秋天的俄罗斯森林。在两片黑云的挟持下,太阳像一只金黄的眼睛,照耀着我梦中思念过千万遍的、美丽又富饶、凝重又苍凉的俄罗斯大地。你激动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她站在一群乳房如罐的花奶牛群里对你招手。她生着那样温柔的眼睛,天蓝色的眼睛;她生着那样光滑的头发,亚麻色的头发;她生着那样丰硕的乳房,俄罗斯乳房……红色的“康拜因”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收割黑麦,高音喇叭里交叉播放着震耳欲聋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东方红》。你看到她,好像看到生离死别又邂逅相逢的情人。晚霞像一抹鲜红的眉毛,她的眉毛像鲜红的晚霞。她张开双臂,像展开翅膀的白鸽,向我飞来。她的白裙鼓满了风,她的秀发在飘动,她扑到了我怀里。她流着眼泪说:“我等你等了二十年。”“你还是孤身一人!”“是的,你呢?结婚了吗?”“没……没有……”物理教师结结巴巴地说,“没有……”他的心像被针尖扎着,一阵阵忧伤像滔滔不绝的浪潮涌上来。她哭着说:“二十年来,我写给你五千多封信,可你连一封信也不回。我每天都到山上去望你,可只能看到一团团烟雾、一片片火光,有时候我梦到你死啦,就从梦中哭醒,泪水把枕头打湿了,我的心也剧痛……”物理教师把俄罗斯情人紧紧地抱在怀里……你们穿着结婚的礼服向教堂走去,教堂门口站着两个手持红缨枪、腰扎红皮带、留着短发的女人:左边那位是屠小英,右边那位是整容师。
〔整容师之梦〕
我在街上行走,起初好像穿着裙子,后来又好像穿着工作服。我提着一只黑色塑料口袋在街上行走。袋子沉甸甸的滑溜溜的,我的手指又酸又麻。好像是谁让我把这袋子“下脚料”送到市政府去。我看到了那栋豆绿色的小楼,楼顶上竖着几十根电线杆子,杆子上缠绕牵拉着蛛网般的、闪亮的天线。天线的中央高挺出一根旗杆,旗杆上高挑着一面大红旗。市政府的大铁门两侧站着俩身穿绿色制服的男人,他们都剃着同样的光头,都戴着眼镜,腰里扎着红皮带,手里都攥着红缨枪,胳膊上都缠着红袖标……他俩一模一样。我突然想起了他们的来历,趁他们没注意,我想低头从大门口溜进去。但两杆红缨枪几乎同时戳到了我的胸脯上。左边的红缨枪尖挑着我右边的乳房,右边的红缨枪尖挑着我左边的乳房,两杆红缨枪交叉着。我胆怯地退回来,低头看到两只乳房都被戳穿,露出丝瓜瓤子一样的结构,一滴血也不流,流出来的都是乳汁。我提着沉甸甸的口袋在市府街上徘徊着。看到一群群身穿红呢子工作服、黑色尼龙紧身裤的美丽女青年抬出一张张蒙着白台布的餐桌,搬出一把把电镀靠背的折叠椅,摆在大街上,摆在市政府前的大广场上。穿着白衣的男人端着一盘盘香气扑鼻的鸡、鸭、鱼、肉,穿梭般行走。一眼望不到边的餐桌,震耳欲聋的碰杯声,人们都在拼命地吃、喝,成群的人弯着腰呕吐,一边呕吐一边往嘴里填食物。我混在一群衣衫破烂的人群里,与他们一起贪馋地望着美味佳肴。耍龙灯的也来了,跑旱船的也来了,扭秧歌的也来了,耍猴子变戏法的也来啦。一个小女孩被拴着小辫吊在一棵松树上,有人在推她的腿,使她悠荡起来,悠得很高很高……有人高喊:“饺子来啦!饺子来啦!用老虎肉包的饺子来啦!老虎肉饺子!”一盘盘包成小老虎形状的饺子冒着红色的蒸汽落在餐桌上。那些人挤成了一团……有人高喊:“狮虎来啦!元元和方方来啦!”我看到从人民公园那边,飞奔来两只毛色斑斓、眼放凶光的猛兽——一只狮头虎身——一只虎头狮身——它们咆哮着,跑起来身子一蹿一蹿,速度不比马快。大吃大喝的人们愣了三秒钟,便突然炸了营,有的往餐桌下钻,全不顾桌上淋漓的菜汤和地上肮脏的呕吐物。有的往前跑,有的往后退,有的原地打哆嗦。狮虎出笼啦!狮虎出笼啦!街上的人都在吼叫。满城的人都在乱蹦乱蹿,有的跳下河,有的爬上树。小轿车像被猫撵着耗子一样见洞就钻。有两辆小轿车撞在一起,慢慢地肚皮贴着肚皮立起来,又慢慢地肚皮朝天跌在地上,八个汽车轮子朝天空转着,汽车肚皮里冒出了黑色的油烟,然后蹿出了焦黄的火苗。有一辆大卡车撞倒了一座二层楼。我被人群裹挟着逃跑,我并不十分害怕,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狮虎对我无恶意。转眼之间,大街上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遍地流淌的酒浆与漂着拳头大彩色油花子的菜汤。狮虎大踏步走过来,它们的尾巴拖在街上的脏物里,湿漉漉的,黏糊糊的,真恶心人。它们围着我转圈,我也转圈,我怕看不到它们的眼睛。但我悟到我转圈等于不转圈——总有一只狮虎威胁着我的背后。我退到一个墙角上,使劲往后靠,墙壁哗啦啦倒塌了。狮虎又围着我转圈,我眼前发了黑,冷气从背后袭来,是猛兽馆里的熟悉气味羼在冷气里向我袭来。完了,它扑上来了。它们就要把我撕开,一口口吃掉,连骨头都嚼烂咽下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天上喊:“放下你手中的袋子!”
〔物理教师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