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牛……我的大奶牛……”
“大奶牛”的力量是无穷的,它在空中嗡嗡地响。
叙述者曾提示过,“大奶牛”是方富贵和屠小英床上的秘语,他用“大奶牛”撩起她的情欲,然后就做爱。在爱的高潮上,他也呼唤“大奶牛”,或者加一个定语,变成“俄罗斯大奶牛”。
她脖子后的发际感到刺痒痒的,身体发起热来。她吃惊地感觉到,那个最隐秘的地方(完全是人为的、像造神一样),流出了滑溜溜的液体。这种现象意味深长,不容忽视。她忍耐不住地摇晃起脑袋来,亚麻色的头发像沉甸甸的亚麻色的波浪冲刷着求爱者的面颊,眼镜首当其冲。
最紧要的关头往往发生突然的变故。她摇晃脑袋时,看到了那帧披着墨染皱纹纸的结婚照片。年轻的方富贵脉脉含情的眼睛里射出讥讽的光芒。她感到身体一下子凉透了,趴在自己背上的那个人是隔壁的男人。他制造出来的梦幻般的迷醉顷刻之间变成了腻味。他竟然不知好歹地继续着猥亵动作,这种得不到回应的轻薄,进一步导致了她的鄙夷和厌恶。
尽管如此,她还是用温柔的节制动作把他从自己背后剥下来。她几乎是在哀求他:
“张老师,张大哥,我不能够……他在看着我们。”
她指着那镶在镜框里的照片。
她从他脸上没有发现羞愧的表情。完全正确,他脸上的表情不是羞愧是愤怒。他逼视着照片上方富贵的眼睛,眼睛里喷出湿漉漉的、明亮的火焰。这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你的心我知道了……我不怪你……你也是个人嘛……”屠小英宽容地说,“我不能干对不起嫂子的事……”
“小英……”他真的流泪了,“我没有死……我就是方富贵……是你的亲丈夫呀……”
“你说了些什么呀!”屠小英感到愤怒。
“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吗?你的左腿上有一块疤,是小时生疮落下的……”他说。
屠小英倒退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正在一件件数着她的生理特征和过去生活中的趣事,好像一层层剥去她的衣服。
他数说着往前逼近,你颤抖着往后倒退。
“你……你别过来……你是鬼呀……啊……”屠小英高声叫起来。
他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他如果是鬼能被人的喊叫吓走吗?
他如果不是鬼如何这样了解我?
第三个小故事又插进了这个正在继续演变着的大故事之中。
第三个小故事是鬼怪与现实的结合物。鬼怪部分说一个人的妻子死去多年,亡魂思念丈夫,得到有关方面批准,借一个新死女人的躯体还魂复生(这故事有几十种版本)。现实部分是屠小英到农村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亲眼所见。她的房东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经常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醒来后就冒充家里已死的人说话。一会儿是老奶奶,一会儿老爷爷。据姑娘的父亲说,她出生时她爷爷、奶奶早死了,但她说话的声音、身体的动作都酷似那些早死的人。那时她还是共青团员,是唯物主义的捍卫者。她对姑娘的父亲说:你女儿神经不正常。姑娘的父亲不服气地说:她说那些陈旧的往事都是确曾发生过的。
我的心是迷惑的,但是我坚定地对那老头说:
“你女儿有神经病!”
是不是我也得了神经病?
难道张赤球得了神经病?
夜里,屠小英把方虎拉到自己身边睡觉。她感觉到心神不宁,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一个全身雪白的人站在床前,就嗅到那亲切的石灰味。睁开眼睛则什么也看不见。
夜很深了,儿子还没回来。
六
他始终没给我们讲清楚第八中学的方位。在你的嘴里,它一会儿坐落在蓝色的小河边,一会儿紧傍着“美丽世界”,一会儿又好像是人民公园的近邻,而那豢养着飞禽走兽的动物园,又似乎是人民公园里的园中园。现在,又有一道立体交叉桥横在第八中学一侧,还有一家高大的豪华饭店把它的影子投到第八中学校园内,我们像弄不清楚田鼠的洞口一样弄不清楚屠小英和整容师家的出口,到处都是石灰池,到处都是砖瓦木料,到处都有起重机的巨臂,我们的城市在建设、在日新月异地变化,这就是叙述者告诉我们的一个确切的印象。
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豪华饭店的影子还没投过来时(确切的说法是:豪华饭店尚未建筑时),屠小英就在一家兔肉罐头厂里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