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穷教书匠,你明白,”孟老夫子说,“凑了点钱买了这只肥鹅,”他拍拍鹅,“哎哟,它怎么还吐水呢?”
鹅身上控出来的水在地板上流动着。坐着的教师们都站起来,看着水也看着这只突然间变黄变瘦了的鹅。
小郭说:“不必大惊小怪,这是题中应有之意!”
“鹅身流水还是什么‘题中之意’?”孟老夫子有些愠怒,质问小郭,“你买了只什么鹅?”
小郭坦然地说:“我也知道这只鹅宰杀后,被人用大号针管往皮肤和肌肉之间灌进了两市斤水,但市场上没有不灌水的鹅;待会儿开它的膛时,还会发现它肚里有一市斤鹅卵石,是从肛门里捣进去的,同理,市场上找不到不塞鹅卵石的鹅。”
教师们啧啧连声,孟老夫子把鹅递到另一个人手里,另一个人又把鹅放到一堆劈柴上。
屠小英心里有些不快。道理很简单,鹅里的水会弄湿劈柴,湿劈柴不如干劈柴好烧。
她压抑着不快说:
“谢谢各位老师,谢谢!大家生活都很困难,真叫我不好意思。”
“一点小意思,加了水又加石头,丢我们的脸。”老夫子说,“古人曰‘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尽管掺了假,但毕竟是只鹅,你煮煮与孩子们吃了,就算吃了我们这些教书匠的心……”
“要是富贵在天有灵,也会感激涕零的,感谢各位老师。”
她发现剃光头的张老师总是别别扭扭,那张脸七扭八扭古古怪怪,好像那张脸的后面还有一张脸。一种秘密的、神奇的信息冲击着她脑袋中的一根筋络,这根筋络在颤抖,在发声,在呼唤着逝去的往事。
小郭不识时务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这是我亲眼所见,你们爱信不信。前天,市工商管理所一位女官员抓住了一个卖鹅的小伙子。女官员问他为什么往鹅肚里塞鹅卵石,小伙子回答说:这不是我塞的,是鹅肚里原来就有的。鹅卵石,顾名思义,就是鹅体内的石头嘛。女官员悻悻而退。”
“纯属胡说!”孟老夫子站起来,说,“我们该走啦,今后,家里有什么事就去找我们。张老师,你们是邻居,你常来跑跑,多照顾照顾。”
你看到他连连点头。你感觉到全身皮肤发痒。剃着光头的张老师蹊跷极了,你心里有些害怕。
教师们像来时一样,又鱼贯地走出房屋。他又落在了最后,眼镜片里有两点磷火闪烁着,死盯着你。师范大学图书馆狭窄黑暗的过道里的情景蓦然涌上你的心。
屠小英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这呻吟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呻吟。
他极不情愿地随着队伍走,走了几步就到了家门。
孟老夫子说:“你们两家离得真近啊!”
你看到他脸色陡变。你听到他说:“是……是……”
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便点点头,回了自己的家。是关上这两扇破烂的大门呢,还是敞开这两扇破烂的大门呢?她犹豫着,也好像等待着。
你敞着破烂的大门摇摇摆摆地穿越着短小的庭院。庭院里没有石榴花,也没有厕所,周围的住户都在一个厕所里解手,也就是说,你无法闭门不出。你每天都要碰撞到他那两只鬼怪气十足的眼睛上。他的身体、动作、声音都使你不舒服,也使你留恋。自从他托着盛着鸡腿、鸡翅和牛肉的艺术挂盘拜访过这个家庭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故事中的人物,你也被他拉进了故事之中,你与他共同编织着这个故事,那个青头皮小和尚的故事和那个扇坟头女人的故事变成了这个未完成新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与白色的、石灰气味的幽灵搅和在一起,你预感到自己没有力量与这个故事的逻辑抗争,结局早就安排好啦。你的命运控制在笼中人手里。
刚刚望见那只把劈柴尿湿了一大片的光腚鹅,屠小英就听到耳朵后边响起喘息声。是他的熟悉的喘息。热烘烘的气息喷到了俄罗斯式的滑腻脖颈上。这气息里有股独特的腥味,是方富贵牙龈发炎的气味。她闻惯了这种被一般女人排斥的气味,它唤起了夫妻间的温情,他的手搂住了俄罗斯式乳房,他在你耳边呼唤“大奶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