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得到工作的机会,她的心情是狂喜。校办工厂的厂长是位方面大嘴、头发乌黑的老太太。屠小英第一次去工厂上班时,就感到老太太鹞鹰般锐利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在这样的目光下,屠小英感到自己被剥得一丝不挂,好像在接受着一个老鸨子对新进妓女的检查——仅仅是感觉,因为屠小英不是妓女,老太太也不是鸨母,社会主义已经消灭了妓院,第八中学虽然像所有中学一样想钱想到发疯的程度,也不敢办一家妓院——屠小英正在接受着兔子肉罐头厂厂长的检查。你认为她随时都会拄着拐棍走过来,尽管她端坐在一张裂着宽缝的办公桌后,手里没有拐棍,桌子上也没有拐棍。你看到她从一只酱黄色的药瓶里倒出一小把粉红色的药片,犹犹豫豫地填到嘴里去。这位兔肉罐头厂的最高领导人,光滑的大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尽管整个办公室里都难寻一根拐棍,但你还是感觉到她拄着拐棍来到你面前。你的衣服早被她剥光啦。她嘴里喷出了糖衣药片的气味。尽管她的手肥胖得像只蛤蟆,但你感觉到蛤蟆顷刻成鸡爪。她用坚硬的爪子戳着你身体上一切不符合中国传统的地方。
“你的皮肤为什么要这样白?”——“是新沙皇派来的白俄特务!说,你窃取了多少情报?”
“你的奶子为什么这样大?”——“你勾引过多少领导干部?珍宝岛事件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头怪毛!”——“你的电台和发报机藏在什么地方?密写药水?手枪?窃听器?”
她无疑对你极端厌恶。几乎每一个担任了领导职务的女人,都对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部下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恨不得为她们改换性别,或者往脸上和一切能够吸引男人的地方浇泼硫酸或镪水。屠小英不知道她的新领导的心理状态,她强烈地蜷缩着肉体和灵魂,她的心是虔诚的,尽管恐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依然虔诚。这种状态好有一比:上帝要跟你性交,你是他创造的,你的肉体和灵魂都是他恩赐的,他要享用你,就像农夫要杀食自己养肥的母鸡。鸡是恐怖的,但鸡没有权利抗拒。你是恐惧的,你也无法抗拒。
因为她代表着神圣,代表着人民。
她继续用她的枯瘦的正义手爪指责着你的肉体。
你的心里第二次响起了遥远的、红色的、动人的、庄严的音乐。演奏这音乐的是一群士兵。有一架疯狂的钢琴在轰鸣;有三支金色的铜号在嘹亮;两把京胡在悲凉;十支唢呐在忧伤。这些乐器的合音使最原始的行为升华成为向上帝献身的圣乐。
屠小英就是在这种圣乐中被一位了不起的干部享用了。他用牙齿和手指享用你。你被精心洗涤过的肉体痛恨着他的软绵绵的生殖器。
那些往事就像一部影片:有辉煌的主题音乐;有斑斓的色彩;有惊心动魄的高潮。
他们用充满着强烈义愤、浓厚的阶级感情、火热的复仇精神的生殖器轮番逼近你的具有新沙皇气味的生殖器。
那时候音乐到达所谓的“华彩段落”。你并没有感到有多么了不起的精神痛苦。他们走了后,属于你的事情就是慢慢地爬回自己的家。肉体的痛苦是不值一提的。所以,当时你对方富贵的痛哭不十分重视,你认为他有点做作。革命年代不需要眼泪,因为革命年代鲜血都流成了河,眼泪是没有价值的。
你经过了这一次,以后就没人再麻烦你了。由此可见,即便是原罪,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救赎。
“听说你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过迫害?”兔肉罐头厂的“女政委”(不久后屠小英听到厂里无论是剥兔皮的还是剁兔头的都这样称呼)放下刚刚输出过一口水的玻璃杯(杯子高桩圆肚外套塑料绳编织套),几乎是阴险地说。
你哑口无言。
她严肃地说:“我不管你受没受过迫害,也就是说,我不会因为你受过迫害就不严格要求你。你受那点苦算得了什么?我要求你忘掉受过的迫害,拼命地干活,你干得越多,得到的报酬就越多,道理很简单。”
你想:我受过迫害吗?
“你有什么特长呢?”“女政委”问,没及你回答,她又接着说,“听说你学过俄语?还有一半俄国血统?如果我们厂与苏联挂了钩,我会想起你。现在,你到第一车间去报到吧,他们会告诉你该干什么和怎样干。”
“女政委”摸起电话,对着话筒说了几句话。你愣不拉叽地看着她嘴唇的奇妙运动。她把话筒挂上了。她问你:“还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