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独立整容,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舆论的习惯是穷追猛打,不遗余力——捧往死里捧,打往死里打。所以荣誉是杀人的慢药,对付仇敌的最好方法是:把他吹捧起来!这是猛兽管理员的旋律在整容师心里的再现。当报纸、电台把因抢救纱锭被烧死的女工捧上天的时候,与“舍身抢救国家资财的女英雄”沾亲带故的人都成了报纸和电台记者跟踪的对象。首先被注意的自然是解放军中尉。
中尉追忆美丽亡妻的文章受到千万市民的眼睛和耳朵的赞美。他津津有味地向人们诉说着荣耀的悲恸:第一次河边相会时,她就对我说:当党和人民的利益受到威胁时,我们要像共产主义战士江雪琴那样迎上去,并且要脸不变色心不跳……新婚之夜,她与我一起在灯下并肩学习毛主席的光辉著作《为人民服务》,一直学到天亮,她让我背诵《纪念白求恩》,背错一个字也不允许我上床……她多次拾金不昧……两次跳到河水中抢救落水儿童……
英雄的丈夫不会撒谎,他用铁一样坚硬的事实向市民们证明着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英雄原来就是英雄。
于是英雄的丈夫也成为英雄,他穿着笔挺的军服,皮鞋擦得像两块优质煤炭;手上戴着白里透蓝的手套。他穿梭于大学、工厂、机关、幼儿园,作有关他妻子的英模事迹报告。英雄在报告过程中日臻完美。现在,哪个单位不邀请英雄的丈夫作报告就是哪个单位的耻辱和麻烦。但事实确实是这样:没有任何人强迫某单位去邀请英雄的丈夫作报告。
英雄的丈夫站在“美丽世界”殡仪馆的大厅里,为殡仪馆的全体人员作报告。他已经不用脑袋支配嘴巴说话,久经训练的嘴巴凭着一种惯性,就把该说的话说出来。该流眼泪的时候,眼睛的记忆是让眼泪流出来。该呜咽的时候,喉咙里自然会有呜咽之声。
人们毕竟愿意崇拜英雄,没有英雄国将不国,没有英雄崇拜人将不人。殡仪馆的女人们除李玉蝉之外,都用眼睛赞美着英雄的丈夫。李玉蝉的眼前却命运般不可抗拒地躺着被烈火烧烤得焦黑的女英雄。大厅里弥漫着烘烤尸体的香味。这香味过分浓烈,使你头发晕,耳朵鸣,肚子里充满气体。当那些幻想着填补英雄留下的空缺、钻进英雄睡过的被窝、从英雄搂抱过的肉体上沾染一点英雄气的姑娘们纷纷流出眼泪时,你写了一张纸条递上去。纸条上写着:真英雄被烧得皮焦肉烂,被鲜花拥抱的英雄是我用油泥塑出来的!
英雄丈夫接过纸条读罢,脸上的红光更加焕发,他用脑袋支配嘴巴说道:
“阿美生前多次对我说: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干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在此,我愿代表为共产主义事业光荣献身的阿美,向殡仪馆的全体同志表示崇高的敬意(热烈的掌声)!尤其要向那位为阿美整容的师傅表示崇高敬礼(掌声雷动)!”
你在笃笃笃笃的敲门声中回忆:殡仪馆的党委书记把你拉上讲台,介绍你给英雄的丈夫。台下的掌声突然变得稀稀落落,当年轻英俊、身上放射着英雄气息的解放军中尉紧紧地握着你的手、两只黑栗般的大眼睛里射出含情脉脉的目光时,你全身灼热,你感到异常的兴奋、异常的局促不安。对他的那种刺刺痒痒的忌妒、怨恨顿时烟消云散,好像这些不健康的感情从没在你的心中萌发过,那递纸条的不是你,那怀着邪恶心理塑造美人头的也不是你。
那张照片你保存了很久:中尉紧握着一个漂亮姑娘的双手。讲台后纸扎的鲜花也摄入了镜头。你微微垂着头,羞答答的,好像一朵半开半闭的石榴花。
记者们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高度,用不同的相机、不同的姿势,抢拍整容姑娘与解放军中尉握手的场面。镁光灯像爆竹一样噼噼啪啪闪烁着。回忆这永恒的瞬间你很心酸:当记者们把相机对准你时,场下的掌声突然零落了。你感到无数目光像蝎子尾巴一样蜇着你的背。最尖锐、最毒辣的蝎子尾巴是女人的目光。
第二天,本市日报赫然登出你与中尉握手的大幅照片,并配有热情洋溢、才华横溢的解说词。
荣誉落在了你的头上。殡仪馆里的女工们把你恨透了。
黎明前黑暗寒冷的时刻即将结束时,敲门声变得不耐烦起来,音响的节奏感被破坏后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噪音,与此同时,人民公园里猛兽们的吼叫声,郊区农家雄鸡的啼叫声,蜡美人梦中的磨牙声,犹如汹涌的浪潮,灌进了小屋。回忆的链条卡住了,中尉诡计多端走出房间,消失在黑暗里。第八中学呆头呆脑的物理教师张赤球从厕所里走出来。他嘟哝着:今天是星期一,为什么又是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