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
我是爱你的仇人;也是恨你的朋友。
整容师看了一眼还算干净的地板,带着重重的哭腔说:
“你如果要我躺下,我是不会拒绝的。”
猛兽管理员仿佛被这句话感动了,他说: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和人类中的雌性做爱了。因为她会使我的猛兽们患胃肠病!”
“怕我往你脸上撒尿?”整容师恶毒地笑着说。
“你往男人脸上撒尿的照片我还保留着。”猛兽管理员用下巴指指一本发黄的相册,遗憾地说,“可惜那时没有彩色胶卷。”
“我明白啦。”
“你可以把它拿走,就算我儿子送给你的礼物。”
整容师用手指按着相册的绸子封面,笑容渐渐上了脸。
歹徒已经把老虎皮剥下来,如果不是为了让虎头上的皮和虎尾不受损伤,他早就完了事。现在,我们目送着他,看他因为背着虎皮显得笨拙了的黑色身影,消融在云团般的灌木丛中。
夜色深沉。郊区的公鸡已叫到第二遍。
七
……那人跪倒在地,昂起瘦头,雪白的脸上有两点黑是他的眼,胡子从石灰缝里钻出来,胡子上方的洞,我们认为是他的嘴巴。
“张老师……玉蝉嫂子……帮我想想办法吧……”
“啊咦!方老师,你不是死了吧?”整容师惊讶地问,“我不是把你放到冰柜里了吗?”
张赤球躲在墙角上,舌头发硬,嘴唇发白,下意识地重复着整容师的话:
“啊咦!方老师,你不是死了吗?”
你看到他不好意思地把身体往后缩着,一直缩到门框上,满身的石灰掩盖不住寒酸,惶惶不安的神情从石灰里透出来,忽然间,那被人们称为眼睛的器官里滚出了两串泪,在石灰的对比下,眼泪显得焦黄。整容师叹息不已。死人也受不得委屈,死人受了委屈照样流泪。
“方老师,昨天上午本来该给你整容的,但不凑巧,王副市长的尸体运来啦,这你都知道。市委领导亲自给我下命令——只好把你存在冰柜里——真对不起,咱是老邻居,请你原谅……”
“张嫂子,”死人连连摇摆着沾满石灰和泥巴的手,说,“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
整容师心里泛滥起一股细小的不愉快情绪,连日连夜的奇异遭遇和繁重劳动折磨得头皮覆盖着的部位比较混乱,本想清晨晚起,又撞上这死鬼!她想: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三世修成对门”,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俗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一大串金子般的俗语涌上她的心头,于是她和颜悦色地说:
“方老师,你别着急,且听玉蝉慢慢对你说。俗话说,‘吃面还要论个先来后到’,何况整容这样一辈子一回的大事。你比王副市长早到,论理应该先给你拾掇,但为什么不先给你拾掇反而先给他拾掇呢?这甭我说你也该明白!”
他说:“我明白、我明白。早拾掇晚拾掇一样,我一个穷中学教师,杀了我我也没有胆量去跟王副市长争先后,何况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市日报上报道过的。在汽车上校长就对我说,让您为我整容,是破了格,大概因为昨天是教师节。”
“前天是教师节!”一直躲在墙角上打哆嗦的张赤球插嘴说,“原说是要为你开追悼会的——哎哟,你是死人!”
“死人有什么可怕?”整容师斥责着丈夫,欧阳山本博士说:“生和死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看起来你活着,也许早就死了;大家都认为他死了,也许他又活了。你紧张什么?”
张赤球的恐惧有所缓解,我们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松弛,嘴巴里也不流口水啦。
“方老师,您回去吧,今日一上班我先拾掇你。”整容师说,“要不你先回去看看屠小英和孩子们?整了容可就捞不到机会啦。”
“不,不……”方富贵简直是在哀鸣,“我不能见她……她怕我……”
“这是完全正常的,”你说,“中国有句俗话,叫作:‘人死如虎,虎死如羊。’”
“我之所以怕你,就是这个道理。”张赤球从墙角上走过来,他的语调莫名其妙地高亢起来,好像语调里渗进了活人对死人的蔑视。
“你搬个椅子请方老师坐么!”整容师对张赤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