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不需要。”方富贵摆着手说,“我满身脏石灰,连我自己都能闻到身上散发着死人的臭气。”
张赤球瞥了一眼李玉蝉,说:
“老方,你客气什么!咱俩在一个办公室里坐了十几年,谁还嫌谁过?”
“我在冰柜里沾了一身尸臭……”
“我们家的墙壁上都有这种气味。”张赤球把那把自己坐着批阅模拟试卷的椅子拉过来,请方富贵就座。
他的屁股小心翼翼地搁在椅子角上。他看到张赤球去捅开炉子煮稀饭。他看到李玉蝉端着瘫痪病人的屎尿盆子去遥远的厕所倒屎尿。他听到墙洞里叽哩呱啦背书的声音。他听到隔壁一个女人在低声哭泣。他听到哭泣声心里很难过。为了解除心中的痛苦,他起身——小心翼翼地走,防止开始干结裂缝的石灰从身上掉下来给人家添麻烦以免讨人嫌——走到那张小桌边,抽出了一张模拟考试的卷子。王东红——圆圆的脸,细长的眼睛……一个不漂亮的女孩子……市中学生物理竞赛第二名……
月球上的重力加速度是地球的六分之一,一根红绳在地球上最多能挂两千克物体,在月球上用这条红绳最多可悬挂质量是____克的物体?用这条红绳在月球上沿水平方向拖拉质量为两千克的物体所能达到的最大加速度是(不计摩擦)____。
这道简单的填空题,王东红竟然没填上!怎么搞的,像这样学下去,别说是考大学,连中专都没门!物理教师不由得愤怒起来,好像那个王东红就在自己的面前。但他立刻想到,自己已是死去的人,死人是没有权利愤怒的……你又摸起了一张试卷……看着试卷,眼泪咕嘟咕嘟涌出来。涌出来的眼泪在脸上流,把石灰结成的脸壳冲出了一条条小沟。你忍不住呜咽起来。
张赤球拍拍你的肩膀,同情地说:
“老方,你已经死了,就不要为这些活人的事操心啦。”
方富贵晃晃脑袋,把眼里的泪水甩到两边。他说:“老张,我觉得还是活着好。”
“都一样,快别折腾啦。你死了,你那两个班的课我顶啦。你死了逃脱了,活着的还要继续遭罪。赶明儿我非辞职做买卖去,要不就像你一样,一头扎到讲台上,死了算啦。”
整容师倒完屎尿回来,听到方富贵喊叫:
“我没死!是校长不让我活!我还不到五十岁!我还有老婆孩子。学校正在盖宿舍,我要住住新房子!我这辈子还没吃够过猪肝!还没喝过一滴茅台酒!还没吃过一次海参!”
他坐在椅子上,撇撇嘴,但是没有泪,于是就干干巴巴地笑。几片干了的石灰被笑下来,露出似黄又绿的脸皮。他慌忙把那几片石灰捡起来,用手捧着,嘴里轻轻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整容师宽容地说:“哎,真是可怜,你们这些教书匠。可是谁又不可怜呢?”
你忽然也悲哀起来,扔下屎盆子,扑到床上就哭。
方富贵说:“嫂子,别难受了,都是我不好,活着打扰你们不算,死了还给你们添麻烦。不过就这一次啦,嫂子,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家’,我从‘美丽世界’跑出来,回不去了,趁着天刚亮,街上人少,你把我送回去吧——你有那门上的钥匙。”
她爬起来,擦干眼,说:
“老方,你们男人还好,不知道一个女人多难。”
——如果屠小英这时不哭泣,整容师趁着清晨人少,把方富贵送回殡仪馆,白天给他洗洗脸,刮刮胡子,涂上点颜色,让有关领导和家属看看,推到大炉子里烧一烧——一部分成了灰装进匣子,一部分变成烟爬上烟囱升入太空——重新加入无穷的物质循环——如果屠小英不哭泣,一切就结束了——如果屠小英哭泣但哭泣声不穿透墙壁传过来——如果屠小英的哭泣声穿透墙壁传过来但不传入方富贵的耳朵,一切就结束了。
屠小英及时的哭泣声穿透了墙壁传入方富贵没被石灰堵严实的耳朵,我们看到叙述者脖子上拴着无法逃脱的绳索吃着粉笔继续叙述,我们注视着故事的发展。叙述者脖子上带着绳索蹲在铁笼中的横杆上,他不停地哮喘着,咳嗽着。
你们不知道我的难处……
“你们不知道女人的难处……”整容师说。
钢精锅里的水在唱歌,屠小英在痛哭。
“我知道……”方富贵抱着脑袋说,“她在哭,她一辈子没住上新屋……她没喝过一滴茅台酒!她没吃够过猪肝!她没吃过一次海参!她一直想吃一次牛肉馅的饺子……我不能死……不能死……我要让她喝醉一次茅台酒!让她吃一副猪肝!!让她吃一斤海参!!!让她吃一盆牛肉馅饺子!!!!还有新屋!!!!!”
他几乎在喊叫。吓得张赤球够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