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大厅同所有的大厅一样,不分昼夜总是灯火辉煌,五色霞光照耀着伏在方形大玻璃鱼柜里的、臃肿不堪的黑色金鱼。大厅的四周摆着一圈花圈。白天被践踏的化纤地毯在夜里重新把丝儿立起来,好像刺猬,好像绿茸茸的草地,好像死去又活来的苔藓。
这片散布着冷酷表情的大地毯使你踌躇不安,它明确无误地向你表现它要复仇的愿望。你徘徊在裸露着大块方石板的地毯边缘,无意中发现了黑金鱼的翅膀摆动。这个蠢笨的、无棱无角一塌糊涂的丑东西,与其说它是金鱼,勿如说它是一只放大的蝌蚪。第八中学物理教师办公室里的对话蓦然涌上心头——不是你说的是小郭说的:市政府大宴宾客,上了九道名菜:第一道:红烧蜥蜴。第二道:油炸蝗虫。第三道:活吃蜻蜓。第四道:清煮蝌蚪。第五道:盐水螳螂。第六道:糖酥蜜蜂。第七道:爆炒胎盘……孟老夫子摇头晃脑,表示怀疑。张赤球老师很惊讶。李老师说现在什么都吃,大家都挖空心思,开拓吃的范围,从天上飞的到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几乎是逮到什么吃什么。蝎子吃到八毛钱一尾,麻雀吃到五元钱一只,蚯蚓吃到五毛钱一条……就差吃蛆吃屎壳郎啦……这不是不可能的……难道还能吃人吗?这不是不可能的……吃胎盘就跟吃人沾上边啦……等着瞧吧……放心吧,吃不到中学教师头上,一个个瘦得贼硬,谁喜吃?……我是瘦肉型……张老师一句话引起了大笑。大笑过后是欢乐,欢乐之后是狂喜,狂喜过后是悲伤。我们吃什么?啊,吃什么?我们可以吃粉笔,吃粉笔头儿……你想到适才在冰柜里看到的那只黑色塑料袋里装着的白脂肪……有人抓住你的肩膀,你回头打量着他:一个腰间挂着手枪的武装警察,冷冷地看着你。
“你是方老师……”警察满脸狐疑地问。
“是,是,方富贵……”你点头哈腰地说,“你……”
“我是你的学生,跟‘二郎神’同班的。”他说。
你虚伪地说:“记起来啦,记起来啦。”
“‘二郎神’跟我说你死了呀!”他说。
“我死了吗?”你说,“我也闹不清我是死了还是活着,再见,我要回家啦。”
你向当了警察的学生摆摆手,大踏步走上地毯,一股股电流在指尖上飞蹿。殡仪馆内的武装警察发现他的物理教师身上闪烁着翠绿的电火花。他很想向老师请教,弄懂这神奇放电现象的科学根据。但机会稍纵即逝;方富贵拉开玻璃旋转门,一闪身,便消逝了。
他不知道当了警察的学生在大厅里干什么。他现在自由地行走在狭长的街道上。殡仪馆的旋转门把生死分离,进去容易出来难,但规律在他身上颠倒了一下:进去不容易出来还算容易。
一辆豪华轿车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滑行过来,它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吓了他一跳,跳到马路牙子上,崴了脚踝,哎哟了一声,蹲下,伸手去抚摸伤处,眼前一片血红,红中迸出星星点点的绿。他站起来,脚点着地,以龙腾虎跃的精神,回到马路上,狭窄的,轿车的尾灯像猛兽血红的眼睛。蓦然回首,那人——昔日的学生今日的警察,手按着腰间的“六九”式公安手枪,站在“美丽世界”灯火阑珊的大厅门口,向你行着注目礼。
夜间清扫街道的女工,也不愿让人看到她们的脸,甚至不愿让人看到她们的皮。她们穿着米黄色的帆布工作服、戴着帆布手套、头上扣着帆布帽、嘴上捂着大得出奇的帆布口罩,眼睛里发射着随时准备与人干架的信号。你的眼睛看到她们好像幽灵(她们的眼睛看到你也像幽灵)。“到这里来寻找爱情简直是做梦……”嚓嚓嚓!她把几块冰棍纸扫进铁撮子,“私生子个个都聪明……”
你被这位从扫地的麻利劲儿上来判断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的女清洁工吸引——她嘎哑着喉咙哼唱着的亵渎爱情的爱情歌曲具有臭豆腐般的魅力。她优雅地穿行在本市的风景区:河边的白杨树林里。为了增添爱情的神秘色彩,这里灯光黯淡,杨树的影子横七竖八倒在茸茸的草毯和凸凹不平如我们前面所知的鹅卵石路面上。因为灯光黯淡,星光闪烁;河里星斗灼灼,青蛙呱呱鸣叫。有超级浪漫的男女在树林里露宿,避孕技术的普及和避孕药具的易得为年轻人带来福音,这是人类的进步。
你在杨树林里碰到了一个正弯腰小便的女青年,她蓬蓬着一头黑发,她的头发形象地说明着“怒发冲冠”是什么意思。你听到了小便的声音闻到热烘烘的尿臊味。她睡意蒙眬睡眼惺忪,含意模糊地对着你一笑。然后慢腾腾地提上裤子。那裤子很瘦,硬把屁股塞进去你马上联想到她脱裤子时必然很像从腚上往下活剥皮。哪怕你为了什么极力否认看到了她的屁股,实际上你还是看到了她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