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托着你的头,暗中用右手的拇指按着你脑后那块高于常人的骨头。
校长的心理活动:方老师,我帮您把这块反骨按低些吧,这对您的前途有好处。不打麻药就施行压骨术,这是很残酷的,但是没办法。所以,我们在街头上看到冻饿而死的流浪汉,一定要收束住所谓的同情心。该冻死的就必须冻死;该饿死的也必须饿死。上帝能改变人的面貌,但无法改变人的命运。您忍着点吧,方老师。
那块高凸的骨头在校长拇指的强烈压迫下,不情愿地往里缩。疼痛难忍,小脑震颤,脊椎上迅跑着电一般的热流。你咬紧牙关,为了报答校长苦口婆心的叮嘱,把涌到喉头的言语硬憋下去。家燕粪便的味道又腥又咸,勾起肠胃的反抗——这是双倍的痛苦:硬憋下去的言语在肠胃中翻腾,硬咽下去的燕粪在肠胃中翻腾。翻腾加翻腾是双料的翻腾,痛苦加痛苦是复合的痛苦,死人加活人是半死不活的人。语言与燕粪混合在一起,就像酵母和面团混合在一起,生发开来,膨胀开来,产生大量的气体,气体急于寻找出口,于是,语言与屁就混合在一起,所谓的屁话就是这样产生的。你换了一个蹲踞在横杆上的姿势,用一种难以分清是油滑还是庄重的口吻对我们说。
响屁放得太多,引起了在前头抬腿的两个校工的强烈不满。
校工甲的心理活动:果然是个臭老九,死了半天啦,还嘣嘣嘣乱放臭屁!
校工甲五短身材,左臂上用两根大头针别着一个红袖标,袖标上写着两个黄漆大字:值勤。校工乙瘦长身材,与校工甲在外形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右臂上也用大头针别着一个红袖标,同样写着两个黄漆大字:警戒!
第八中学这两位校工与中国传统小说里的押解公人、搭配合适的相声演员有点类似,这是不幸的偶然巧合,你与他与我与第八中学领导人都没有关系。
校工乙的心理活动:这个死教师脚脖子上有脉搏跳动,这说明他的血液还在循环,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装死……我们把他抬进殡仪馆……半夜里……
校工乙眼前出现的幻象:一个瘦骨伶仃的死尸从停尸房里悄悄地爬起来,把殡仪馆里的大小灯泡、粗细灯管全部拧下来,装进一条麻袋……殡仪馆里一团漆黑……大门无声开……窃灯贼扛着麻袋……消逝在河边的白杨树林里……
刚从地区师专毕业出来的两个见习教师是双胞胎,连他们的亲娘也分辨不十分清楚谁大谁小。他们听过方富贵老师的示范课。实际上,他们考中地区师范之前就是方富贵老师的得意学生,遗憾的是,双胞胎没有语文细胞,偏科,语文考试从不及格,政治考试经常考出反动口号。最后,糊里糊涂、赖赖巴巴地混进了地区师范。
他们抬着恩师的尸体,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泪眼模糊。他们从老师的脸看到了自己的脸;他们从老师死尸上发出来的气味里闻到了自己的气味。与其说你们在为恩师痛苦,不如说你们为自己痛苦。
双胞胎的内心独白:老师啊老师,我们抬着您活蹦乱跳的尸体,在咕咕唧唧的哀乐声里进行,好像抬着一只永不屈服的大对虾。老师啊老师,您满肚子的物理学无处发射便从肛门里发射出来,我们听着您的长屁,眼前出现您写在黑板上的一串串物理学公式和浓如烟雾的彩色粉笔末儿。它们虽然臭,我们照样喜欢它们……
方富贵感觉到了两位爱徒滚烫的泪水沉甸甸地打在脸上。他使劲捏着他们的手,向他们表达着满腔的爱情。死人抓住活人!一个教师,一辈子能教出一个好学生就足矣,何况教出了一大群好学生。你的嘴唇像两条肥胖的虫子,被内心的激动冲动于是像虫子一样蠕动,你开口说话的危险随时存在。
一切都逃不过校长洞察人类灵魂的眼睛。他除了继续对方富贵的脑后反骨施加压力外,还用两只眼睛的余光,左右横扫着双胞胎。校长虽然不是那种喜欢整人的人,但他有一种维护革命利益的自觉性。他的思想活动在几分钟之内局限在两张政治试卷上——压迫反骨的动作依靠下意识支配——自然不会是你和我们的政治试卷——我们暂时从政治考试的沼泽里逃脱了性命——当然是双胞胎的政治试卷——政治考试的前夜他们做了一个相同的怪梦:校长和教导主任,各提一根警察叔叔使用的电警棒,戴着铁手套,穿着高筒马靴,站在考场入口处的两侧,对每个进入考场的学生进行通电试验。每个被试验的学生头上都飞迸着绿得灼目的电火花——那一夜他们一起尿了褥子和被子——第一题:填空(每空一分,填错一空扣二分)——“四人帮”是指由四人组成的反党集团。
双胞胎的答案:校长、书记、教导主任、赵大嘴(食堂的炊事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