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把尚未死利索或者说把死而复生的方富贵送往“美丽世界”当死人处理包含着不人道的因素,那么,牺牲这一点点人道,是为了换取更大的人道。这在历史上有过无数的先例:曹操为了安抚军心,借用了勤勤恳恳、忠于职守的粮官王垕的头颅;为了当上皇帝施仁政,李世民砍断了同胞兄弟的脖子。任何革命都是以小不人道换取大人道,“一对夫妻一个孩”也是以小不人道换取大人道。
为了改善全市教师的生活条件,延缓他们的生命,方富贵如果复活是反动,方富贵活着进殡仪馆是大人道——议论完毕,你的脖子缩回,重新进入你反刍食物一般的叙述;你的喉咙里有一种糨糊流动的呼噜声:
你咬紧牙关,不使声音从嘴里发出,全市教师都希望你死,都怕你活。为了配合募捐活动,日报刊载了哲学博士的论文,从哲学的角度用哲学的方法对医学博士“生命不止一次”的论点进行批驳。光活着的人就够麻烦的了,死去的人不许回来凑热闹。人口爆炸,生存空间日益狭窄,如果死人都要复活,如何得了呢?
全市人民一齐发出怒吼:方富贵不能复活!死啦就是死啦,不许混淆生与死的界限。
尽管你的妻子屠小英在嚎哭,尽管方龙和方虎在嚎哭,你也不敢睁开眼睛。你只能从睫毛的缝隙里偷觑着妻子和儿女的泪脸。鲜花和荣誉像雨点般打在你的身上,像破砖烂瓦、像泥土沙石,镇压着你的胸膛。死去的不许复活。这是铁的定理。
第八中学校办兔肉罐头加工厂的大头汽车,把看起来是死了其实还活着的你拉到了“美丽世界”,车厢里的兔毛随风翻滚,好像春天的柳絮。
春天的轻薄气味挑逗着你,拉活兔的汽车沿着河边的水泥公路缓缓行驶,河里细浪如鳞,鱼鳖虾蟹都浮在水面上游泳。一个人要强制自己不睁开眼睛比强制自己装哑巴困难十倍,其原因是眼皮比嘴唇轻捷便利,睁开眼睛比开口说话要便利得多,所以,装哑巴可以成功,装瞎子比较困难。
在河边这条洋溢着爱情的甜爱路上,拉活兔的汽车,凭借着方富贵死在讲台上的荣誉,冲破了甜爱路严禁卡车和畜力车行驶的规定,载着你的尸体,鸣着汽笛,缓缓行驶,耀武扬威。把一对对情侣逼到路边,搂着白杨树侧目而视。你偷偷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打量着蓝得相当可爱的天空。空中游走着一团团蘑菇状的巨大白云,喷气式战斗机拖着银白丝线在空中进行特技飞行表演。丝线一样的烟云渐渐膨胀,变成了震惊过世界的物理学公式:E=mc2。E=mc2正在大力改变着人类世界的面貌,但它并没有穷尽宇宙的奥秘;是的,没有穷尽,不但没有穷尽,而且不如九牛一毛;无论多么了不起、功大盖世、名标青史的伟人,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我希望我的学生里出几个超爱因斯坦的人物!
他刚刚把嘴张开呼吁超爱因斯坦的诞生,吐出了一个不完整的音节,就有一张大手捂住了那妄图发出声音的洞穴。
“方老师,你已经死啦!”距离他的脑袋一米零二十毫米的上方,一个低沉的声音威严地说,“死人没有权利说话!”
我同意你的观点,死人没有权利说话。如果死去的人都喋喋不休,宁静的世界就会变得嘈杂不安,一个养鸡场;如果死去的人不随即闭上他们的嘴巴,活着的人都会大便秘结,手脚冰凉,舌苔颜色碧绿,厚若铜钱。但是,校长,我记挂着我的学生,盼望着从他们当中产生超爱因斯坦、超居里夫人、超杨振宁、超李政道、超马克思、超列宁——
校长粗大有力的食指和拇指,状如海蟹的大螯和钢制的大钳,抠进了喋喋不休的物理教师的腮帮子——那两个地方恰好有两个椭圆形的酒窝,它们当年是美丽的象征,如今成了钳口的方便窟窿。
方富贵只好把满腹的激情压下去把满喉咙喷薄欲出的语言咽进肚子里去。语言愤怒地下行,犹如怀才不遇的大才子,穿透层层障碍,曲曲折折,最后变成一串悠悠的长屁。
他让我们观看校长的心理活动:我从前在街头上听人说山东快书,说书的是个胖大老头,拿手好书《武二郎》。汽车底盘当啷当啷响,好像说书人敲打鸳鸯板: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山东好汉武二郎。说武松碰上了孙二娘,装醉倒在十字坡……说武松高,二娘矬,背不起来拖罗着。武松的裤子开了口,二娘的裤子自来破……拖拖罗罗往前走,忽觉得腚巴骨上撅了两三撅。说二娘边走边思量:自古道蜂死蜇子它不死,没听说人死屌还活!早知道武松好这个,跟您二娘俺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