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黄色的草地上,一个瘦脖子大眼睛的小男孩,那就是我。我看到秋天的天空惊人的蓝,内战的子弹在半空里飞,像小鸟一样啾啾地叫着……大炮在轰鸣,炮口的强烈白光像闪电一样把远处的、黄叶子的树林照得雪白。白光下奔跑着一些满身红色的人……一忽闪出现了,一忽闪又消逝了……齐腰深的蒿草像浪潮追逐……我躺在草丛里,看到肥大的鸿雁尖声鸣叫着俯冲下来……内战的流弹在空中滑行着,一只雁垂直下落,跌在了我的腮边,雁嘴里的血溅到了我的眼睛里……让我回忆雁血的味道,它那么遥远,又仿佛近在眼前……我难过得想流泪时,我的眼睛就猛然忆起雁血的颜色,雁血的温度,雁血的气味。红色的雁,滚烫的雁,芳香的雁。红色的雁血凝在枯黄的草上,像浑圆的露珠。中弹的雁睁着眼,漆黑的小眼珠定定地望着我。悲凉的雁的眼。我的眼泪里有雁血。大地在抖动,枯草在燃烧。成群的雁掉下来……烧红的弹片吱吱叫着,打在一条腿上。一只蹦得像牛犊那样高的野兔被一块弹片撕成了十几片。野兔子吱吱地叫。我抱着一只雁站起来……娘啊娘……
方富贵被自己的喊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冰柜里的霜花也被往昔的炮火映照出虹彩。他回忆了一场亲眼目睹的战斗。时间是一九四八年,地点是城北大荒甸子,战斗双方动用的武器:飞机、榴弹炮、迫击炮、掷弹筒、水压重机枪、仿捷克式九二轻机枪、苏式冲锋枪(俗名“花机关枪”)、美制汤姆枪、三八大盖枪、老汉阳、陟峨枪(八路军织女洞兵工厂制造的一种威力巨大的步枪)、德国造大镜面匣子枪、日本式“王八”匣子枪、土造鸡腿匣子枪、马牌撸子、枪牌撸子、英造豪华型镶金象牙柄女式袖珍手枪。战斗持续四十八小时,战斗结束时尸横遍野,血沃荒原肥劲草。
……你看到童年时代的你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怀抱一只死雁,站在枯草丛中,咧着大嘴哭叫亲娘。你的头上流弹如蝗,四周硝烟弥漫。一个眉清目秀的解放军战士把你抢到树林子里。夜晚,你们围着一堆火,把雁烧熟了吃肉。芳香的雁甜蜜的烟。眉清目秀的解放军战士是连队的通讯员,大家都喊他小王。
这位小王,就是躺在整容床上的王副市长。
方富贵漫长的回忆会在后边的章节里像鬼影一样重复出现。现在他弓着腰站起来,观察、研究这种日本造巨型冰柜的构造。他对冰柜的除霜性能不满意。他看到在冰柜的一格上,放着一只黑色的大塑料袋,袋口用白丝线紧紧缠绕,还打着灰色的铅封。他撕破一点,伸进一根指头,戳到了软绵绵……凉森森……啊咦!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指甲缝里沾上了白色的脂肪。塑料袋旁边放着一些破碎的皮肤、乱糟糟的毛发、七长八短的骨头、大大小小的眼球,还有一些肾、心、肠之类的东西。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一股刺人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你,只一会儿工夫,就把你冻透了。连那盏橘黄色小灯放出的光线也是冰凉的。
曾经,你把冰柜想象成地狱,你欣慰地认为:地狱里有光明也有温暖,待在里边能永远是人死后的大幸福。现在,寒冷使你清醒,一生中从未有体验过的对妻子屠小英的思念之情,被寒冷激发。寒冷是爱情催化剂。在冰柜里,你懂得了,一个男人,应该紧紧地贴在女人的肉上。
他一头撞开了冰柜的大门,惯性使他坐在距离冰柜五米远的地板上。人间暖洋洋的空气包围着他,融化着他。头发上、眉毛上的白霜变成了露珠。有两滴露珠轻捷地跳到手背上。青筋暴跳。墨水斑点。手背很脏。指甲很破。营养很差。指甲上有虫斑;你肚里有毛病。你想起在大学上了很多课,读了很多书,眼镜很大,懵懵懂懂往前走,一头撞在一个柔软的物体上,是什么物体具有这样柔软温暖的物理属性?是俄语系女生屠小英的乳房。你的脑袋嗡嗡地鸣叫着,飞速地膨胀着。那是盛夏,屠小英穿着一件豆绿色的薄绸衬衣,领口敞开,露着锁骨。那两个乳房像两个小苹果,在衬衣里在她的胸脯上上蹿下跳。她身高一米又八十厘米,身材瘦削,面孔上皮肤紧张。她居高临下,怒气冲冲地盯着方富贵。
她说:“对不起,我撞了你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