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里一位领导人与新提拔的馆长一左一右夹着李玉蝉,好像要把一件重物抬到她的背上。
领导人说:“李师傅,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典范哪!几十年来如一日,把死人当亲人,让活着的人得到安慰。”
领导人的话让她体验到了人在巨大荣誉压迫下机体发生的变化;她感到胸前那两个被称为乳房的器官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两个乳头硬邦邦的。她想起了母亲的红乳头在王科长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抻出来,红红的,如同燃烧的烟头,在朦胧的夜里闪烁。
领导人说:“现在市民中流行着一种传染病,这种传染病的主要症状是坐在沙发上、抽着过滤嘴香烟、看着彩电骂市里的领导。第八中学的语文教师把市里的领导统称为‘大肚子’,他们认为我们肚子里装满了民脂民膏。”
“这纯粹是污蔑!”馆长气愤地说。
“王副市长生前日夜操劳,每天工作十四小时;生活朴素,一贯粗茶淡饭,他的肥胖是一种病,他属于那种喝自来水也上膘的人。”
“是病!”馆长说。
“明天晚上,电视新闻里将出现与王副市长遗体告别的镜头,李师傅,您是特级整容师……”
她看看领导人,又看看馆长,犹犹豫豫地说:
“您的意思是不是让我把他弄瘦一点……”
领导人一把抓住李玉蝉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说:
“李玉蝉同志,您真不愧是市劳动模范,为了减小群众的反感,或者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们有责任恢复王副市长的本来面貌,他是市里的老领导,您知道他的本来面貌吧?再说,这也是死者家属的意见,我们应该满足他们的要求,减轻他们因丧失亲人心灵上承受的重大痛苦……”
“我不希望有别人在旁边观看我们的工作。”李玉蝉说。
四个身材健壮的青年人把王副市长的遗体抬到了李玉蝉的工作室。
然后关掉哀乐,全馆肃静。
敲门声如前所述,他提醒我们,我们没有忘记。
六
“同志们,吭吭。”王副市长你今年比去年更显膨胀,行动更觉笨拙,呼吸愈加急促,与夫人做爱的次数由每周五次减至每周两次,这并非完全是你的原因。他的枯瘦的夫人对这位重型坦克的分量愈来愈难承受,不愿实行。你今天作的是有关城市建设长远规划的报告,大家都从你红彤彤的大脸上发现了死神翅膀上宽大、冰凉的黑色羽毛。为了清除喉咙里不停地分泌出来的黏稠的液体,你说一句话就“吭吭”两声呷一口凉茶。你近来连热茶都不敢喝了,你得了一种奇怪的“嗜凉症”,你的肚子里燃烧着一把火,熊熊燃烧的大火仿佛烘烤熟了五脏六腑,包括那条小尾巴般的盲肠。你吃冰糕,喝冰镇汽水,吃冰冻肉、冰冻大白菜;总而言之,你拒绝冰点之上的食物。
对王副市长得的怪症,市医院最高级的大夫们也搔首踌躇,既下不了诊断,自然也找不到治疗的药方。有人建议他去看中医。本市有位德行高洁的老中医三根指头一放在王副市长的手腕上,就打了个热颤,结果是玄谎了一通天文地理,开了几味芦根陈皮西瓜翠衣之类,草草了事。
他喝了一口凉茶,拉开了一条蓝色的绸缎帘子,露出了挂在墙上的城市远景蓝图。蓝色是河流,白色是道路,绿色是公园,黄色是楼房。
后来,一行人跟着王副市长走进一间宽阔漂亮、凉风习习、花香阵阵的大厅。大厅正中有一个巨大的平台,平台上镶着玻璃。王副市长一按电钮,只见那些玻璃缓慢而无声地、好像蛤斧一样缩进它们的窝里去啦。我们这座小城的如画的美景展现在他们面前:
一条蓝色的小河贯穿小城。河边是白杨树林,你在这里拍过照吗?谈过恋爱吗?
这里是外贸大楼,一九九○年竣工。楼高八十九米,上宽下窄,状如展翅欲飞的蝙蝠,颜色也是蝙蝠翅膀的颜色。
蝙蝠翅膀的阴影,遮住了第八中学。
白杨林外的人民公园是绿色的。
在另一栋美丽的大楼底下,有现在的“美丽世界”的记忆。
“这栋大楼是我们的婚姻介绍大楼,一九九○年破土动工,二○○○年交付使用,主楼高九十九米,象征着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如果想结婚,就要有付出九十九斤的努力去获得一斤幸福的精神。主楼与附属建筑的造型酷似一把利剑刺入一颗心脏,象征着爱情的残酷和恐怖。主楼的颜色是铁青色的,象征着女人的脸,附属建筑颜色俱为鲜红,象征着流血的心!”王副市长用有机玻璃杆敲打着婚姻介绍大楼,愤愤地说,“我是反对兴建这栋大楼的,爱情是甜蜜的,婚姻是幸福的。这专门生产爱情和幸福的大楼不应该是这样的颜色和这样的造型,但众志成城,民心难违,在所有的建筑中,唯有这栋大楼的模型得到了全市广大群众、尤其是青年人的疯狂崇拜。”
即将破土动工的婚姻介绍大楼造型酷似一根香肠,顶端是圆形的,据说是生命的象征。玻璃棒触到白色的“美丽世界”,一阵凉冷的寒流传导进他的心和肺,李玉蝉身穿雪白的大褂,里边赤裸裸的,笑嘻嘻地站在他的面前,“美丽世界”的肉味在你的心里像蜜一样漾开。我们仿佛看到你的脸色灰白,毫无热量的汗珠从你的肉里咕嘟咕嘟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