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读书啦。
很好,有志气的革命青年应该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实践中锻炼自己,及早投身切实的、平凡的革命工作。
……这个丫头真是个难以捉摸的怪物……王副市长想着,他的习惯告诉他半小时的甜蜜回忆即将结束,但他不想从舒适的沙发上欠起臃肿不堪的身体。皮里积淀的大量脂肪彻底改变了这个山东好汉的体形,肥胖难道仅仅是因为多食鱼肉吗?你好像向我们提问,但你不允许我们回答,你自己也是虚晃一枪又匆匆前进:他等待着比时钟还准确的秘书唤他起来。下午,他应该去第八中学参加一位物理教师的追悼会。“第八中学”、“物理教师”,都是引起他满口香味的和酸味的字眼,毫无疑问这种生理反应的根源在性爱问题,在于他几十年前与初生柔软黄毛的美丽少女李玉蝉的罗曼史——他在笼中横杆上抻直了脖子,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我们的小说往往把高级领导干部塑造成高度理智的人物,好像他们中无有一个大情种——这不是现实主义的态度。政治舞台上,男政治家的情妇究竟占有多大位置?是半壁江山还是一块抹布?中庸的办法、公正的评判是对这两种状况都表示认同。有政治家就必然有情妇,有情妇就有半壁江山、就有抹布,这是大家都清楚的、公开的秘密,并不因为我们闭上了眼睛,天空和道路就不存在。
几十年来,我们的舆论都在强烈地抨击“情人”,但结果如何呢?你们回答!他高叫着。我们嗫嚅着,显得相当木讷。
在这里,虚伪和诚实的位置是怎样较量着呢?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们聪明地把一束粉笔递上去。想用粉笔堵住我的嘴巴吗?
我们究竟敢不敢承认政治家的性欲、究竟敢不敢承认政治家的情人的合理存在、以及政治家的情人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呢?
——他在笼子里手舞足蹈着,柔软的身体缠绕在横杆上,使他不至于因手脚动作摔到笼底跌破脑袋。我们几乎悟到他为什么要待在铁笼里吃粉笔了。我们脑子里转动着把他从笼中拖拉出来的念头,他就像看透了我们的心思一样高叫:我不出去!你们让我出去,我立即就自己了断!
四
在这座小城里,没有秘密。
在一次全市校长会议上,主管文教的王副市长来作有关学校基建的报告。
学校里都缺教室,都缺教师宿舍。
粥少僧多,争夺是激烈的。
八中的校长在会议休息时,贸然敲响了休息室的门。
王副市长睁开眼睛,流露出不欢迎的眼神,热情地说:
“马校长哎,请坐啦。”
马校长瘦长身躯,有两扇巴掌大的招风耳,他当然看出了王副市长的厌烦心理,但他胸有成竹地微笑着,龇出了两颗狡猾的黄色门牙,弯了一下腰,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
“有什么事吗,马校长?”
上面的话是废话。这我知道。请理解。
马校长说:“王副市长,我们八中最困难,没有比我们第八中学更困难的啦……我可以举个例子给您听:张赤球是六十年代初期的名牌大学本科毕业生,物理教师,从事中学教育二十多年,他爱人是殡仪馆特级整容师,姓李,名玉蝉。原住金鱼巷十三号。院子里有一株石榴树——张老师说过。火红的石榴花顿时开放在王副市长的脑海里……自从金鱼巷被推土机推平之后,她就跟着丈夫在八中住。她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娘,两个儿子,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小学。五口之家,住着一间半房,惨不忍睹啊!王副市长,两个孩子睡在墙洞里,老人睡在半间厨房里……我这个校长,心里很难过……”
马校长擤了一下鼻涕,眼圈子通红,只要稍微努一下力,泪水就会盈出眼眶。但最能打动人心的是欲流不流的泪水。文明节制不失分寸,只有十足的笨蛋才在政治家面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王副市长眯缝着眼睛,神色安详,嘴唇略微有些发白。
马校长弯着腰,退出了休息室。
五
她的腿还是那么可爱地、下意识地、童趣十足地悠来荡去,这动作与坚持如一的敲门声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内容,就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
物理教师因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了深刻的内疚。她的裸体他不敢看,他羞涩地把脸埋在枕头里,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丝丝缕缕地升起来——到处都能嗅到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也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
她在思想:一切都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倒霉透顶,没有必要再谴责自己。难道把处女膜献给了王副局长就是淫荡吗?难道在那一刻,因为石榴花开、因为鱼市上飘来的腥咸味儿我情欲勃发克制了就高贵吗?在情爱面前,没有理性好讲,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昨天中午发生在殡仪馆里的事而内疚呢?处女膜不过是一层皮,比鸭蹼还薄,骑自行车也能颠破它。只有那个可恶的中尉重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