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东往西走,晚霞如火,使她的脸光彩夺目,清瘦女人用完全乌黑的眼睛看着她。
王副局长的儿子是个潜在的大情种,他频频扯动着清瘦女人的手说:
“妈,妈!你看看这个阿姨多漂亮!你快看看这个阿姨的脸!”
李玉蝉对我说,她当时并没有想什么,她的脑袋里的齿轮都咬住了,她只是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燥热,在很高的地方,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命令她:
“脱!脱掉你所有的衣服!”
她说她无法抗拒这来自高空的命令,她事后认为这声音就是把精液射入她母亲的子宫里、形成了她的肉身的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她从来没见过他的面,但她固执地断定这就是父亲的声音。谁敢违抗在天之父的命令呢?她对我说,再说,我为什么要违抗他的命令呢?
她用十分迅速的动作把当时流行的半截袖圆领花边绸衬衫撕下来,一甩手,衬衫飘扬,有几分像一只翩翩飞舞的大蝴蝶,宿命般地落在了王副局长的头上。
阿姨真好看!王副局长的儿子开始欢呼。
王副局长的儿子的阿姨一弯腰两翘腿又把裤子褪下来,扔到了王副局长怀里。
阿姨身上有毛!
她周身覆盖着一层柔软的金毛,美丽得让人心惊肉跳。王副局长的妻子吓得小便失禁。王副局长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发呆。
她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让他们前后左右看个够。她只穿一双塑料鞋,慢慢走了两步,然后,稍稍一停,便飞一般向河里冲去。她的肉体在插入河水之后,在河面上闪过一道彩虹,辉煌得犹如火爆爆开放的石榴花。
她的肚皮拍击水面的声音沉重而滑腻地绕着白杨树干旋转。
王副局长叹息了一声,把李玉蝉扔给他的衣服塞给妻子,走到河边,慢腾腾地脱掉衣服,好像一位被强迫隔离的病人剥掉沾染着病毒的衣服。他不如李玉蝉彻底:李玉蝉跳河时只穿着一双鞋,王副局长穿着锃亮的黑色牛皮鞋,还穿着一条肥大的大裤衩子。
他试试探探地把脚伸进河水,河水温暖柔软,咕咕地灌进鞋旮旯里。王副局长是汗脚,它们正在闷热的漆黑一团的鞋旮旯里流汗发胀,着了河水,愉快地咕唧着,好像两条大鲇鱼。好像两条大鲇鱼,他的两只脚都下了河。他蹚着河水往前走,小腿淹没大腿淹没大裤衩子漂了一会就粘在屁股上。这时候他的精瘦的妻子和儿子站在河外的草地上高喊着救人。
有一条大鱼猛烈地撞了一下他的大腿,他就着劲儿趴下,往前游动。
李玉蝉告诉我她一跳到河里就张大嘴巴喝水。河水清洌甘甜。为了喝到没被阳光晒透、更加清洌甘甜的河水,她潜到河底。她说河底的水是透明的,像蓝色的冰块,有好多紫皮的小鲫鱼在咬架,咬得鳞片飞舞,腥味扑鼻。她看到了王副局长的身体。她说王副局长抱住她时她听到空中的父亲命令她嚎叫,她便嚎叫,一阵做爱般的快感,空前地强烈。空前地强烈。她说:我大概昏厥了,死在婚床上的新娘是最有福气的人;死在老情人的怀抱里比死在婚床上还要幸福。
现在,精瘦女人完全乌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李玉蝉发现她是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女人,嘴巴很大,颧骨很高,牙缝里渗出凉森森的气息,如果说有一种女人的嘴巴是地狱,那一定是指王副市长妻子的嘴巴。当年那个高喊“阿姨阿姨多美丽”的小男孩长成了身材高大的男人,蓬松着一头长发,好像大科学家牛顿先生。酷肖王副市长的黑色方脸上,密密麻麻生着白头粉刺。那个小女孩也长大了,八成是结了婚,挺着个大肚子,当然不结婚也完全可以挺起一个大肚子。她呼吸粗重,行动滞缓,黑油油的脸上长着蝴蝶斑,好像铁器生了锈。
精瘦女人被女儿搀扶着来到李玉蝉面前。
殡仪馆新提拔的年轻馆长说:“夫人,这是我们馆的特级整容师,市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我们让她为王副市长整容。”
李玉蝉用嘴唇触触口罩然后用牙齿咬住口罩,口罩之上是她的叫做“眼睛”也简称为“眼”古名也为“目”的视觉器官,她用那两个迷荡过王副市长的玩意儿轻蔑地扫着死情人的活老婆,胜利者的轻蔑微笑被大口罩遮住,造成了很大的浪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目送着王副市长的儿子和女儿搀扶着王副市长的老婆走出了殡仪馆的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