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照样如敲门声一样,噼噼啪啪地打击着她的心头,好像敲打着一块锈蚀多年的铁皮,一层层锈屑剥落,她变得越来越薄,精神与肉体都仿佛透明的蝉翼。
劳动局副局长本来可以安排她去干一件所谓的体面事,但是他安排她去“美丽世界”当了一名整容师。这是本城所有人的终点站,这个小城市里的体面人物与非体面人物,都要过这道关卡。她对王副市长说:要是你死了,我一定为你整容。我用丝棉蘸着温水擦净你身上的灰垢,连屁眼和肚脐眼都擦得干干净净;我用剃刀刮光你的络腮胡须,鼻孔里假如伸出两撮黑毛,我决不放过,剪刀伸进你的鼻孔,把黑毛抠得干干净净。我的责任就是用油彩涂抹烂污,让活着的人在美丽的表面现象里得到安慰。上帝自然知道你的肠子已经腐烂,上帝也是个糊涂虫,他只看包装,不看内容。这不关我的事。在我的床上,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有一个在殡仪馆工作的情妇,该有多走运,正像俗话所说:还没生下你来,就想到了你的死;左手缝着你的虎头鞋,右手敲着你的棺材盖。
能否说得到做得到,是考验朋友的生动标准。想起因肥胖症而逝世的王副市长挺着大肚子躺在自己的工作台上的情景,李玉蝉有一丝丝呕吐的感觉在舌尖上颤抖。他的眼睛合不拢,一道眷恋的光芒冷冷地射出来,使我喟然长叹,她说。
与遗体告别的仪式明天上午九点钟开始,市里的头面人物、社会贤达、三教九流、死者的生前好友都要来。他们的臂上都缠着一条用一等缎子裁成的黑纱,隐藏在天花板里的麦克风放出千篇一律的音乐,嘎嘎吱吱地响,宛若老鼠在啃着房顶的木板,听着让人发笑。中国人所谓:头上三尺有青天,青天者,上帝之谓也。殡仪馆里的上帝是只老耗子,当人们为王副市长的谢世愁眉不展时,上帝却在吱吱嘎嘎地啃房顶。
人们把王副市长抬到她的工作台上。他的枯瘦得像根柴火棍一样的妻子由他的一双儿女搀扶着,来到她的面前。
她的手脚一阵冰凉,愤怒的老鼠用爪子和磨得锋快的牙齿毫不客气地撕咬着她的盲肠。爱情使人变得残酷无情。但她立即问、逼问、穷追猛打:你爱过王副市长吗?性交与爱情是一回事吗——这个问题也请你们思考。我们感到无聊,不愿思考。
多年前,当她被留小平头的物理教师跟踪追击的时候,曾在河边见到过携着妻子和儿女散步的王副局长。蓝色的小河从玉莲山上流下来,流经一望无垠的宽广原野,载着稻麦的芬芳和婆娑的树影,穿过了这座举世无双的小城市。在市中心的人民公园那里,小河弯了一下,把一片银皮的白杨树揽进了怀抱,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茸茸的绿草,怒放的鲜花,一排排长椅,孕育了无数婴儿。每天凌晨,清洁女工从这里清扫起一簸箕透明乳胶制成的避孕套。这是个脾气古怪的女工,她不就近把避孕套倒进垃圾桶,而是穿过白杨林,踩着潮湿的沙地,让脚印留在沙上并且渐渐渗出水,她把一簸箕避孕套倒进蓝色的河水里。她倒避孕套的动作有点像田径运动员投掷铁饼,可能她在第八中学读书时受过体育教师李长拳的指导。她两脚八字分开,像钉钩一样抓紧地面,上身往后旋转一百六十五度,一定是块块肌肉紧急收缩,目如闪电,横扫河上旖旎风光,然后,刷啦一声响,犹如一抹瀑布横飞,或者也像独立岸边的渔翁,撒开了一扇银丝线结成的大网。避孕套漂浮在蓝色的河水里,缓缓向东流去。那么好看,好像鱼鳔泡。清洁女工呆呆地立着,犹如聆听着教堂的钟声默默祷告的信女。
小河载着人类的一夜风流漂向大海,无数的不走运的精虫被分解成蛋白质和水。没有一条河流不是人类的排泄孔道。
这位清洁女工是谁呢?李玉蝉在凌晨时这样想着。傍晚,蓝色的河上躺着一条金色的太阳光,她看到迎面走来的市劳动局王副局长。王携着他清瘦的妻子的手,还拉着他的女儿的手,他妻子还拉着他儿子的手,一家四口排成一字横队,犹如河中的大蟹横行霸道。水缸里的河蟹与石榴花的颜色和王副局长口腔里的味道一起攻击着她的感觉,使她想念起鱼市上形形色色的鱼儿。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如果王副局长不故意扭歪他的铁砧子般的方形大头,如果王副局长不是装作看河里的水鸟而避开她的目光,如果王副局长十分随便而坦然地松开他妻子的手走上前来主动握住她的手,握她手时再用小手指搔搔她的手心轻轻一调情,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像个情场老手一样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