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小心翼翼地走到炮前,弯下腰仔细观看。
这件重兵器刚收来时,锈得像几块生铁疙瘩,我用了许多的砖头,把它身上的红锈全部打磨干净,然后我还用收购来的砂纸将它细细地打磨,连一个边边角角也不放过,炮筒子里边我也伸进手去打磨了,最后,我用收购来的黄油保养了它许久,现在,它已经恢复了青春,周身焕发着青紫的钢铁颜色,它大张着口,雄赳赳地蹲踞着,简直就像一头雄狮,随时都发出怒吼。我说:
“爹,你看看炮筒子里边吧。”
父亲将目光射进炮膛,一束明亮的光线照到了他的脸上。父亲抬起头,眼睛里光芒四射。我看出了他的激动,他搓着手说: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一只脚搓着地面,伪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回答:
“收来的,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用一匹老骡子驮来的。”
“放过没有?”父亲再次将目光投进炮膛,说:“肯定能打响,这是真家伙!”
“我准备等开春之后,去南山村找那个老头和老太太,他们肯定还有炮弹,我要把他们的炮弹全部买来,如果谁敢欺负我,我就炮轰谁的家!”我抬头看看父亲,讨好地说,“我们可以先把老兰家轰了!”
父亲苦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
女孩吃完了馒头,说:
“爹,我还要吃……”
父亲进屋去拿出了那几块烤糊了的馒头。
女孩晃动着身体,说:
“我不要,我要吃饼干……”
父亲为难地看着我,我跑进屋子里,将母亲扔在灶台上那包饼干拿出来,递给女孩,说:
“吃吧,吃吧。”
就在女孩伸出手欲接那包饼干时,父亲就像老鹰叼小鸡似的将女孩抱了起来。女孩大声哭叫,父亲哄着她:
“娇娇,好孩子,咱们不吃人家的东西。”
我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父亲把哭叫不休的女孩转到背上,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头,说:
“小通,你已经长大了,你比爹有出息,有了这门大炮,爹就更放心了……”
父亲背着女孩往大门外走去。我眼睛里滚动着泪水,跟在他的身后。
我说:
“爹,你不能不走吗?”
父亲歪回头看看我,说:
“即便有了炮弹,也别乱轰,老兰家也别轰。”
父亲的大衣一角从我的手指间滑脱了,他弓着腰,驮着他的女儿,沿着冻得硬邦邦的大街,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当他们走出十几步时,我大喊了一声:
“爹——”
父亲没有回头,但父亲背上的女孩回了头,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水,但一个灿烂的笑容分明在她的泪脸上绽开了,好像春兰,好像秋菊。她举起一只小手对着我摇了摇,我那颗十岁少年的心一阵剧痛,然后我就蹲在了地上。大约过了抽袋烟的工夫,父亲和女孩的背影消逝在大街的拐弯处,从与父亲背着的方向,母亲提着一个白里透红的大猪头,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她站在我面前,惊慌地问:
“你爹呢?”
我满怀怨恨地看着那只猪头,抬手指了指通往火车站去的大道。
——《收获》,199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