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饿了。”
父亲从他的挎包里摸出一个冷馒头,掰成数瓣,放在炉子上烤着,屋子里很快充满烤馒头的香气。父亲解下搪瓷缸子,小心地问我:
“小通,有热水吗?”
我从墙角提过热水瓶,倒出了半缸子浑浊的温吞水。父亲将缸子放到嘴边试了一下,对女孩说:
“娇娇,喝点水吧。”
女孩看看我,好像在征求我的同意,我对她友好地点点头。女孩接过缸子,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一边喝还一边发出一种小牛饮水般的声音,十分可爱。母亲从里屋里冲出来,从女孩手里夺过缸子,用力扔到院子里,缸子在院子里滚动着,发出当啷啷的声音。母亲抬手扇了女孩一巴掌,骂道:
“小狐狸精,这里没有你喝的水!”
女孩头上的绒线帽子被扇掉了,显出了头上那两根让帽子压得歪歪扭扭的小辫子,辫子根上扎着白头绳。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转身扑到父亲怀里。父亲猛地站了起来,浑身哆嗦,双手攥成了拳头。我很不孝子地希望父亲给母亲一拳,但父亲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父亲揽住女孩,低声说:
“杨玉珍,你对我有千仇万恨,可以用刀剁了我,可以用枪崩了我,但你不应该打一个没娘的孩子……”
母亲退后几步,眼睛里又结了冰。她的目光定在女孩头上,好久好久,才抬起头,看着父亲,问:
“她怎么了?”
父亲低着头,说:
“其实也没大病,拉肚子,拉了三天,就那么死了……”
母亲脸上出现了一种善良的表情,但她还是恨恨地说:
“报应,这是老天爷报应你们!”
母亲走到里屋里去,打开柜子,摸出了一包干干巴巴的饼干,撕开油汪汪的包装纸,捏出几片,递给父亲,说:
“让她吃吧。”
父亲摇摇头,拒绝了。
母亲有点尴尬的样子,将饼干放在灶台上,说:
“无论什么样的女人落在你手里,都得不到好死!我至今没死,是我的命大!”
父亲说:
“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母亲说:
“什么话你也不用对我说,你说了我也不会听,反正你即便把天说破我也不会再跟你过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你要是有志气,我留也留不住你。”
我说:
“娘,让爹留下吧……”
母亲冷笑道:
“你不怕他把我们的新房子卖了吃掉?”
父亲苦笑着说:
“你说的很对,好马不吃回头草。”
母亲说:
“小通,走,跟我去下馆子,吃肉,喝酒;咱娘儿俩苦熬了五年,今日也该享受一下了!”
我说:
“我不去!”
母亲说:
“杂种!你不要后悔!”
母亲转身往外走去,她刚才还穿着的光板子羊皮袄不知何时换下来了,头上的黑狗皮帽子也摘掉了。现在她穿着一件蓝色灯芯绒外套,那件会放电的化纤红毛衣的高领子从外套里露出来。她的腰板挺得笔直,脑袋有些夸张地往上扬着,脚步轻捷,仿佛一匹刚刚钉上了新蹄铁的母马。
母亲走出了大门,我感到心里轻松多了。我拿起炉子上的烤馒头递给女孩,女孩仰脸看看父亲,父亲点点头,女孩就接过馒头,大口小口地啃起来。
父亲从怀里摸出两个烟头,剥开,用一块破报纸卷起来,从炉子里引火点燃。透过从他鼻孔里喷出来的蓝色烟雾,我看着他灰白的头发和花白的胡须,看着他那两只冻疮溃烂、流出了黄水的耳朵,回想起当年与他到打谷场上去估牛时的风光,回想起跟他到野骡子店里吃肉时的情景,心里真是感慨万千。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我背过脸去不再看他。我突然想起了迫击炮,我说:
“爹,我们什么都不怕了,从今往后什么人也不敢欺负我们了,我们有了一门大炮!”
我跑到厢房里,掀开那些烂纸壳子,把沉重的炮盘搬起来。我挺着肚子,步履艰难地走到院子里,将炮盘扔在当门的地方,仔细地摆好。父亲拉着女孩走出来,说:
“小通,你弄了块什么?”
我顾不上回答他的问话,一溜小跑进厢房,将同样沉重的三腿支架搬到院子里,放在炮盘旁边。最后一次,我扛出了光溜溜的炮筒子。我将支架支好,将炮管安装在支架和炮盘上。我的动作迅速而熟练,宛如一个训练有素的炮兵战士。我退到一边,骄傲地对父亲说:
“爹,这是日本造的82迫击炮,非常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