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下甚至失去了一个落脚之地。我已无处可去。“英雄末路”,我并非一个英雄,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一个英雄,可是已经走到了末路。关于地质所、杂志社和那片田园,我都有一肚子话要说。现在不是说它们的时候了,一切留待漫漫无边的失眠之夜一点点咀嚼吧——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办、接下去还要怎样做、要走向何方?
只要掮起背囊,只要启动双脚,就会不由自主地走向东部。那里使我花去了整个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还有大半生。我真的不会从那里一走了之——焦愤无奈地从城里转了一圈,最后仍然还要重新转回——那是一片不能割舍之地,那里还有长长的故事等待结尾。那里的朋友、山石和泥土,一切都期待着相遇和重逢,哪怕是最后道一声别也好啊。
我只能往东走下去,从山地再到平原。我的这一场游荡啊,其实从出生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它苍苍茫茫无边无际……
2
入夜了,又一次在野外搭起帐篷,燃一堆篝火。虽然没有多少风,我却闻到了浓烈的山野气息。这气味中有山草的香味。白天我很少看到开放的野花——时间尚早,这个季节只有迎春花能够开放,可也没看到迎春。似乎闻到了越来越浓的花香。就是这气味让我不能安歇。我忍不住从篝火旁走开,在可爱的白沙地上徜徉。
弯月一冒出那个山口就放出了夺目的光彩。我的心不由得一阵感激。这样的夜晚让人想起了很久以前,想起少年时代在南部大山奔波的那些月夜。那时天上有一轮神奇的月亮,地上有一个流浪的少年。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年此刻有多么绝望悲凉。走啊走啊,在月亮地里踏着一层银光一口气走上十里二十里。那时候没有帐篷,只想寻一个避风之地。如果遇到一个好人家,或者是一个能够收留孤儿的大草垛子,就是莫大的幸福……一切都在眼前了:月亮、山,还有一阵阵的莽野气息。几条鱼在水中蹦跳,发出叮咚声。一个很大的野物在远处黑漆漆的绦柳棵里活动了一下,似乎还碰下了什么滚石。
哗啦啦的碎石声让我警觉起来。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动物,它起码有狼那么大,反正绝不是一只野兔。它笨拙得像头熊,当然这个地方不可能有熊。我没有吱声,只在离篝火十几米远的地方蹲下,小心地观察。我发现绦柳棵在月光下摇动——那是一只好奇的动物,我不愿去惊扰。它一动不动了。这样一直停了有半个多小时,大概它已经倦怠了,干脆就在柳棵那儿歇息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夜晚我总也睡不着。后来找出了一本书。闪跳的篝火使我阅读起来很吃力。这个夜晚,山口的月亮像水洗过一样,像我小时候在茅屋旁的大李子树上看到的月亮一模一样。外祖母头上的银发在眼前闪耀。春天刚刚来临,海岸上的风就吹湿了那铺上一层白沙的雪岗。中午的太阳把沙子晒热,上面奔跑着一些喜气洋洋的小蜥蜴……
正这时又有了奇怪的响动——那个潜在柳棵下的动物开始活动了。我手遮眼睛,避开篝火刺眼的光芒。我看到了一个大大的影子!
我不由得紧张了一会儿。那是一个人!还好,他的旁边再没有出现其他影子。他正慢慢腾腾,左顾右盼,向着篝火这边走来。我看得清楚,他背上有个小小的包裹。“流浪汉!”我心里叫了一声。
他离篝火二十多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大概他在盘算过来还是退去。
我迎着他喊了一声,“过来吧伙计,过来烤烤火”。
他马上加快步子向这边走来。近了,我可以看得更清了。这人的个子和我差不多,但还要瘦,总之是一个瘦瘦的高个子。不太好看的是那两撇黄胡须。五十岁左右,满脸皱纹,一双眼睛又细又长,不停地眨动。我不喜欢这双眼睛。他的头发脱去了很多,头顶心还有一撮相当集中的白毛。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流浪汉,是旅途相遇。
他笑了笑,眨着小眼睛,在火堆旁抄着衣袖坐下。
“冷啊,冷啊!”他叹着。
我问他吃过饭没有,他摇摇头。我重新熬起粥来。水开了,我到旁边的柳棵那儿采了一点柳芽投进去,又撒了一点盐。这是我最喜欢喝的一种野菜咸粥。米饭的气味一飘出来就让人愉悦。流浪汉伸了伸舌头。
我说:“快了,就要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