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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那个老人就不停地擦眼睛,一边对铺老讲着他的思念:“我想啊,年纪越大越想这些老友,有时见不着,就在海边上溜达……”铺老忍不住问起这些人的名字,老人咳一声,翻翻一双鸟眼:“乐儿妈妈,小若若,小兰——是她们哩!唉……”铺老一听傻了眼,因为这些人当中除了叫小若若的八十多岁了以外,其余的早就过世了,这些人如果活着,少说也有一百岁了!他一惊,大声问道:“你和她们是朋友?”“就是啊,我知道这几个都不在了。要不说想她们嘛。唉,人这一辈子啊,说没就没了,俗话说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铺老低头吭吭几声,说:“老哥,咱说一句不当说的话吧,你年轻时候也不是个老实人哪,来咱村里勾连下这么多娘们儿。”老人咬着嘴唇:“那时候年轻嘛,一时不见她们心里焦苦,有时一夜不睡,越过海来找她们,天亮前再返回海那边;还有时和她们一起越海……咳咳,你看我说多了……”铺老知道眼前这个大鸟精说走了嘴,不过话一出口就收不回去了。老人吞吞吐吐:
“我开头只跟一个好的,后来她嫁了人,我才找了别人。再后来她又嫁了人,我只好再换一个——有时也少不得重温旧情。就这么着,我结交的女人才多起来,咱哪里是胡来呢……”
铺老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就问:“你怎么就不和她们结成夫妻呢?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心花了?”
“也不能这么说。唉,有些话我没法跟你说啊!她们到了最后知道了实情,一哆嗦,也就不敢和咱在一起了。要讲喜欢嘛,还有不喜欢咱的?身子骨结实,心眼又实,能力又大——不过,”他说着瞥铺老一眼,“不过最后她们还是不敢跟上咱……”
铺老心里想:你就是不说自己是只大鸟精啊,你就是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啊!这就没法儿了,这你就讲不明白了。咱心里可是明明白白的,不过咱可不给你点明。他吸起烟来,对面的老人呛得咯咯咳,不得不捏住鼻子。铺老只好熄了烟,心里想:鸟玩意儿,在人间蹿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学会抽烟。
老人擦着泪水,这泪水已经从胸脯上滑下来了,一边哭一边说:“就剩下小若若一个了。她男人死了,儿子又不听话,一个人怪可怜的,我就去找她。她年纪太大了,没有牙了,我想留下睡一宿,干着急也办不成那事儿。两个人心里都有啊,只好搂着亲了亲,哭了哭,也就算完了。她说我身板可真是足壮,那当然啊,俺们俩原本是不一样嘛……想起了年轻时候,那时我把她驮在背上忽悠忽悠越过大海,去岛上过一天一夜,再把她驮回来。那是什么光景啊,尽吃大鱼大虾。这么一来二去就有了身孕,她的肚子鼓起来了。大闺女肚子大了这可怎么好?跟咱成亲又不行——她急得哭啊哭啊,上吊的心思都有了。实在没法儿,最后匆匆找了个歪鼻子斜眼,你想她那花容月貌的哪里瞧得上啊!结果尽是哭啊,哭着和他成了亲,过门没几个月就生了……”
铺老瞪着眼听,不知不觉又抓起了烟锅。老人一见烟锅就给他按住,说下去:“生了,生的是一个老大的蛋。她男人和接生婆都吓坏了,赶紧找阴阳先生来做法事,说不得了,出了蹊跷了。他们给蛋破了壳,里面就是挺好的一个大胖孩儿,可他们心真狠哪,拿块破布包巴包巴就扔到乱葬岗了……它怎么也是小若若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哭着哀求把孩子抱回来,没人听。她哭绝了气,醒来是第二天了,孩子早就断了气!老哥啊老哥,你可明白,那就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死得可真惨……”
老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瞪得像鸡卵那么大。铺老越发觉得这是一双鸟眼了。他安慰老人:“算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过我也得埋怨你一句了:老哥,生孩子可是件大事,你怎么就不能在近处待着呢?”老人一拍大腿:
“啊呀,你不知道,阴阳先生和手持火铳的兵丁站了一排,见了什么就嗵嗵放枪哩!我近不了前——也是人忙无智呀,我怎么就不能扮个郎中进去?结果一耽搁什么都晚了……”
铺老不再吭声。这样停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你和另一些女人也生过大蛋?”
“生过……不过我可不能说这些孩子的名儿……嗯,不是这村里的人。我那些孩儿个顶个聪明,有的当了兵哩,有的做了官长,还有的是外国人——他们出了国,大眼儿生生的,毛儿蜷蜷着,像本地人。反正这一二百年里咱繁衍了不少后人,他们精神头儿蛮大,做飞行员的不少……”
老人说着说着捂上了嘴巴。铺老明白,这家伙后悔说得太多。于是他就安慰道:“放心吧老哥,咱们铺老平生有一条大优点,就是这张嘴巴紧!这些话咱多会儿也不能乱讲哩,你只管放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