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是那个夜校里最好的女学生。”
从那天起,吃过晚饭后,梅子总忘不了催促一声:“快去吧,不要耽误了上课。”我尽量从容地整整衣服,把备课笔记的皮夹子认真地检查一遍……梅子给我拍打着衣服,有时还帮我把衣襟揪一揪。一切都很好……有一天她给我拍过衣服,又弹去了衣领那儿的一点灰屑;当她给我揪着皱巴巴的衣袖时,碰到了我的手,就用力地握住了。她抬起眼睛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这个夜晚躺在一起时,她一直握着我的一只手,使我久久不能睡去。梅子发出了均匀的呼吸,胸部平稳地起伏。可是后来当我翻身时,突然发现她的眼睛那儿动了一下。我明白她也没有睡。
我找了个特殊的理由,草草结束了培训班上的授课。
第三天上她打来了电话。她只说了几个字,明白我不再为那个班工作了,就把电话放了。她本来应该在电话中把一切都痛痛快快讲完,该问我为什么没去上课等等。可她偏偏什么也没问、没说。
我开始想何时回到东部平原,回到我的葡萄园去。我常常在屋子里徘徊,看着窗外,什么也做不下去。有一次我正在窗前伫立,肩膀上放了一只手。回过头,见梅子抱着小宁站在那里。小宁已经很大了,她很少抱他,这使她显得很用力,气喘吁吁。她一只手抱着小宁,另一只手就搭在我的肩上。
“不要老待在家里,你应该出去走走。你出去走走吧。”
“好的。”我像获得了什么恩准似的,走出了房间……我在门厅里晃动一下,又犹豫起来。但只是一瞬,我还是决定走出去。
我出了门,推上自行车。到处都懒洋洋的,连阳光也一样。我上了大街,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我就在这下午明亮的光色里、在人流里骑着自行车穿行。我蹬得很慢。后来,当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晃了一下时,一抬头,才发现来到了那个拙劣的铜雕跟前。有的地方长了一层铜锈,斑斑驳驳,在阳光下拒绝闪烁。
我下了自行车,站在那儿。我看见了她……她穿了一条粉红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黑色的衣服。大概因为这种打扮的缘故,我觉得她的两腿*甚至粗壮。
我们在铜雕下面,扶着自行车谈话。
很多人走到这儿都要瞥上一眼。我们大概都被这目光刺得有些不舒服。后来我推上自行车,沿着雕塑东边的那条小路往前走。我们一边走一边谈话。谈了些什么,后来都没有记住。反正就这样缓缓地走着,把自行车拐进了一条阴湿的胡同里。那里真是僻静。我觉得这个地方再适合谈话也没有了。路旁是一溜矮小的红瓦平房。走了一会儿,她突然在一个有着竹帘的门口站住了。她瞥了我一眼:“这就是我的宿舍。”
这是一间很小的单身宿舍。她告诉我,这一排红砖红瓦的小房子就是他们学校的。屋里的陈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一个棕色小柜子,上面搭了块绿色塑料布;一个小煤气炉,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有立着的一排书籍;一个小书架,上边放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并没有多少书。这个小屋子太静了。这儿该适合读书,也适合一个人沉思。一个人在这个小屋子里,心灵可以周游得很远。
我两手按在那个小小的桌子上。淳于黎丽看着我:“喜欢这个地方吗?”
这简直是这个城市里少有的一个安静角落。淳于黎丽告诉:我们拐进的是一条小巷子,它远离喧闹的街道,小房子两边那些雪白的楼房多高,于是就可以把噪音远远地隔开……
我问:“经常回老家,回东部小城吗?”她摇头。
“为什么?”
“那里没有亲人了。”
她说母亲现在已经走了——我知道那是病逝的意思。
我从她的口气中明白,她很不喜欢父亲。她说现在那边小城里只剩下了一间很小的黑屋,剩下了她母亲的几本书和一点遗物——“母亲是一个教师,看我现在也做起了她的职业。父亲是机关的,后来就跟上了一位酒店副经理,女副经理……”
她从一本书里取出了一张黑白照片。
我觉得她父亲并不漂亮,尽管这张照片上的人还很年轻。细长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真的并不出色。我觉得他的神情里有一种很拗气的东西,大概这一点像她。
“我的母亲很漂亮。”
我点点头。我想她一定长得像母亲。
“我们一家原来不在小城,原籍在小平原西部的藏徐镇……”
这名字很熟。我想起来了,立刻问:“就是离海边不远的那个藏徐镇吗?”
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