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他领到这儿怎么样?我们一块儿,他或许可以松弛一点……”
阳子愣怔怔看着我,未置可否。一会儿他从挎包里抽出了一张纸。
原来那是武早的肖像画。画上的武早穿着条杠病号服。一幅草草的肖像让我激动起来。我差不多是在逼近了看他那张黑红色的脸膛,宽宽的嘴巴,虎虎有生气的眼睛,甚至还有画面上没有的两只大手……我要了,并把它收起来。
阳子说:“是的,我有个感觉,像武早这样的病人也不是单纯靠药物就能治好的……”
我在想他怎样度过一天又一天——我问他是不是还要接受电击疗法?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我觉得那种疗法就像受刑。
“听大夫说好像有几次……”
我长叹一声。我在想怎样让武早到葡萄园里去,我们和他一块儿到河边去、一块儿种葡萄,甚至可以让他指导我们酿酒——那样的话他也许真的会慢慢康复……
阳子突然说:“他如果能爱上别的什么姑娘就好了!你知道,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他不可能只爱这一个——他在这种事上毁了,最后还要靠这种事儿来救……”
“武早和所有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只爱这一个人。”
“他如果获得新的爱情……我是说‘如果’……那样就会好得多了……有人说爱情能治百病呢!”
阳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这我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他如果能到我们的葡萄园里去,在芦青河边、在杂树林子里徜徉,也许真的会大有好处……是啊,我得设法把他从那儿弄出来——我一定得这样干了。
阳子离开后,整个的一天我都无心做任何事情。我在想武早,想一种挽救之方,想我们的葡萄园、园子里的朋友,被一种希望和一种计划烧灼得不能自持……
这个夜晚,我梦境中出现了一个逼真而怪异的情景:三个人,我、拐子四哥和武早,领上斑虎,一块儿踏过柳木桥,到河西的杂树林子里去了;斑虎在前边引路,它愉快地吠叫、追逐,一会儿藏在林木深处,一会儿蹿跳出来。武早看见了地上的蹄印,激动不已。他握双筒猎枪的手不断地颤抖,双手都变了颜色。他的枪筒仰起来、仰起来。“还没个影子哩!”拐子四哥小声说。双筒猎枪仰起来到处寻找。斑虎从林中蹿出,武早立刻向它瞄准。我大喊了一声,他全身一抖醒过神来,赶忙把枪收起……四哥满脸汗珠,责备地看着我。是的,是我让他背了这枪。我不想把他当成一个病人……可是,“天哩!天哩!冒烟的家伙交给他,天哩!”他在小声喊叫。
梦中我们一块儿说笑,一块儿寻找,谈些酿酒的事情。可是我们走了一会儿,武早就惊慌失措,东张西望。他嘴里咕噜作响,有时把双筒猎枪端起又放下。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急急地写起来……我要来看了,上面写的是:“地上有兔蹄印、有刺猬痕……一些小沙鼠……中午太阳很热,布谷在一边叫。这是些讨厌的小家伙——我讨厌小家伙,所有的……”我叹了一口气,真想把他的双筒猎枪摘下来。
我们继续往前。斑虎小心地用鼻子嗅着地面。我知道要出现什么猎物了。拐子四哥放松了脚步,向一边的一条小径绕去。脚下满是酸枣棵,荆棘把我们的裤脚都扯破了。武早没有像过去那样打起裹腿。我听到了什么在呼呼喘息——有大兽在树隙潜伏。我正想做出一个手势,这时候突然觉得脑门上有灼热的什么冲腾而起,转身一看,原来武早迎着我端起了双筒猎枪!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都凝住了,还没有来得及呼喊,他的扳机就扣响了……
驳夜书
我开始翻弄这个打印本了。我相信那个“驳”字是后来李大睿出于商家技巧加上去的,所以这就成了“驳夤夜书”。而它的原来只是一个长夜无眠的家伙随手划下的痕迹,是零碎思绪,是一些夜声。能发出这夜声的人,首先要是一个夜猫子,其次当然还有个手眼问题、脾性问题。我翻来翻去,觉得它真正的杜撰者,最大可能仍然还是吕擎自己。尽管内文里无数次改换口吻,角度偏颇,足够诡谲,我似乎还是能从中嗅到某种熟悉的气息,窥到一点吕家胎记。不知这是不是先入为主的想法在作怪。反正这样想着读下来,难免要尝试着与这个时而阴冷时而热烈的人物有一场潜对话,结果还是有些别扭。从思路和观念倾向上看,有时像是吕擎,有时又非常生僻,因为它偏到了另一个极端,走得太过遥远。
我掩上纸页的时候也想过:如果真是他的手笔、是他的午夜絮语,有必要对我扎紧口风吗?这种故弄玄虚既无明显的必要,好像也没有其他益处。不过谁知道呢,我这些年与他分开的时间太长了,他究竟做些什么我已经无从知道;至于这台思想的机器怎样运转、其内部齿轮的咬合状态,我就更是一无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