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当然,他的工作被停止了。公司领导来过我们葡萄园,对我痛惜地拍着手掌:“完了,一个人就这样毁了。我们公司损失大了。”
公司领导那时正琢磨把他送到林泉精神病院。我害怕极了。那是一座有名的精神病院,东部地区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
一个月之后,武早真的给送到了林泉。
我在那儿见到他时完全出乎预料:如果不知道真相,谁也不会相信面对着的这个人会是精神病人。他神态自然,目光里含有一丝微笑。我们交谈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他的语气终于变得急促了。我难过到了极点。他的确给毁了,整个人一会儿清晰一会儿糊涂;有时话锋犀[xī]利,机智过人,有时又语无伦次,说出来的话让人莫名其妙。
2
葡萄园再也没有了武早的身影。他好像带走了我们的一半希望。我就像丢了魂魄,坐卧不宁。拐子四哥和大老婆万蕙,还有常来园子里的那些年轻朋友,都有点怅然若失……我伏在了那个泥做的写字台前。
万蕙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她站了一会儿,说:“你该回城看看家口了,你该回去看他们哩。大妹子想你……”正说着四哥也进来了,他打断老婆的话:“园子有我照应,你放心走哩!索性在城里多住些日子,大妹子不易哩,一个人拉扯孩子。”
回到了城里,既没有兴奋,也没有归来的落定感,却很快泛起了另一种思念。我还是牵挂着平原上的一切,园子、朋友、狗,特别是——武早。我在城里格外想念这个人,似乎因为环境和距离的原因,这种牵挂反而变得更为确切:武早像一个害了热病的“大孩子”,长了一头乌黑的、略带卷曲的头发,他天天手扳窗上的铁棂望着外边——他在遥望什么?除了象兰,他大概最想念的就是葡萄园里的朋友吧。
我有说不出的担心,想象着他在林泉精神病院里如何忍受,心上发疼。不必讳言,这是一种囚禁。在我眼里那些资质平平的大夫正日夜不停地折磨他。他即便患病也仍然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他懂得太多了,他心中那些酿制美酒的绝招用在生活中,也应该是百发百中啊。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这个可怕的夏天哪,我想象着他出现在这座城市里,我手扯这个身材魁梧的酿酒师走上街头,我们两人摇摇晃晃的身影……
阳子和吕擎多次谈起身在林泉的武早,情绪沮丧。他们问了许多武早进入精神病院以后的情形,一声不吭。我告诉他们,林泉那儿什么职业的人都有,有教师、机关人员,有少女也有老头子。这些人眼神或呆滞或尖利,或语无伦次或出言流畅。他们得病的原因非常复杂,难以尽言,但其中的确有一部分是因为爱情的缘故。爱情这个火辣辣的玩艺儿摧毁了不少人的神经,爱情的确是最令人恐惧的东西之一。
在林泉,有的病人沉默不语,整天低头端坐,被称做“文痴”。有的大吵大叫,甚至动手打人,这样的即被称做“武痴”。“武痴”就要格外受些折磨,接受电击疗法时不得不把他们捆起来。可是我想大夫们宁可接受“武痴”——这些人能把心里的烦恼吵出来,痊愈出院的可能性也许更大一些。我问武早属于“文痴”还是“武痴”?大夫说大致还算“武痴”吧,因为他虽然没有动手打人,可是常常显得十分粗暴,总要找人攀谈,要不停地讲话,有时还动手飞快地写些东西,总之他能够把心里的郁积发泄出来……
那天我极想看看武早入院后都写下了什么,大夫摇头,说只要有人一走近,他就把那些纸片掖到口袋里,谁也不给。“我们在他睡着了时取来看了,大多看不懂。像是给谁写信,可又没头没尾——不过是一些自言自语,其中有许多都是关于造酒方面的。他随手在纸边、在文字空隙里画了什么酒罐橡木桶。他把造酒和感情问题全都搅在了一块儿……”我在一边难过。是的,一切都在一个酿酒师的脑子里发酵了。
就在那次探视不久,我听说武早可以出院了。我当时那个高兴,立即给酿酒公司拨了电话。询问的结果却令我失望:他并没有真正出院,只是因为他的病情与别人不同,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大有好转,或者还因为其他,可以被应允时常回到公司了。实际上在那个精神病院里,很少有一个病人能像武早那样受人尊敬。他的生活暂时能够自理,但时好时坏的情绪还是令人担心。
这期间我和拐子四哥把他接到了园子里来了一次,我们想让他在这里忘掉一些忧烦。可是我很快发现,他整个人比过去变得呆滞了。正如象兰所说,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出神”:久久地望向天边的流云,不吱一声。万蕙想让他高兴一些,做了他过去最爱吃的一些家常菜肴,还为他添了一些烈性瓜干酒——惟有对这一点四哥不敢肯定——但武早一看到这杯酒就立刻兴奋起来。他吃菜喝酒,一连饮了几杯,两眼放出光来。
在饮酒之夜,他终于不再像过去那样出神和沉默,又像往常一样地与我谈话了,听上去没有丝毫的不正常。回忆学生时代,回忆国外生活,特别是说到了最初结识象兰的日子。“我上学的时候,曾经特别喜欢同寝室的一个男同学,有时真想亲亲他。我为这个私下里还痛苦过,以为自己有同性恋这样的倾向呢。后来我遇到了象兰,这才知道什么才是爱情。我不仅不会有学生时期那样的想法,就是其他女人这辈子也不会再爱一个了。”这种信任的交谈让我感动,也令我深深地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