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伤算得什么?”他的双颊忽然神经性地抖动起来,连带颊髯也有飞动之势。他指着浮桥周围发生的战斗,厉声喝道,“那里才是致命的创伤,难道你们都瞎了跟睛,不曾看见不成?”
但是局势比这个还要严重得多,忽然又有人锐声叫喊起来:
“哎,你们看那里。”
辽军的右翼部队在距他们二、三里路外的河岸地区,又开辟了新的渡口,用船只和木筏把大部队载运过河去。他们不顾重大牺牲,在凤凰弩的密集射击下,奋勇抢渡。有些更加勇敢的辽军,等不及用术筏和船只,试着连人带马轻装泅渡。几个人沉下去了,也有几个顺利地渡到中流。这吸引了更多的人按着泅进,顿时形成蜂涌渡河之势。
战争这才到了真正的转折点。
辽军的偃月阵直到这时才发挥最大的妙用。尽管中央阵地被突破,被迫撤到第二线,左右两翼的加强部队却采取勇敢、果断的行动,攻击宋军的薄弱环节,威胁他们的交通线和后方根据地。现在摆在宋军面前的问题,不再是继续突进,而是急遽地后退,以避免受到包围和被全部歼灭的命运。这个决定来得如此自然,似乎已成为每人的共同要求,于是进攻的巨浪,霎时间变成迅速的退潮。他们混乱地退到河边,和留守在浮桥附近的部队会同起来,向南岸撤渡。
辽军的左翼部队加上中央阵地的残部立刻跟踵而进,紧迫撤退的宋军。宋军各自为战,杨可世本人也赶到桥边,亲自断后,掩护大军过河。但他发现军心已乱,很难再组织起有效的阻击战来阻挡敌人的追迫。有一部分窜乱队伍的兵,捷足先登,抱上浮桥,更多的人却被拥塞在桥口周围的士兵们所阻塞,他们大声地嚷嚷、吵闹,混乱地挤来挤去,不但没有帮助留守部队一起去抗击辽军,反而妨碍了作战,也妨碍自己顺利登上浮桥。
只有杨可世的亲兵们还协同留守部队一起奋战。他们的力量也早分散了,他们被辽军切成一块块、一段段地围住趼杀。他们的人数迅速减少。杨可世眼看他们一个个在战斗中倒下去——杨可世对这批子弟兵是这样熟悉,他不仅叫得出每个人的姓名,或者亲热地叫他们的小名、绰号,了解他们的本领、武艺、特长、缺点,知道他们的家世和家庭情况,而且也熟悉每个人的音容笑貌。他们平日即使在他面前也是能够随便谈笑的,这是因为他们之间具有不寻常的特殊关系,而不是一般的上下属关系。现在看到他们一个个地倒下去,杨可世感到一阵截去自己肢体中一部分般的剧痛。和这剧痛比较起来,他小腿上的那点箭伤,简直就算不得什么。
战场上的数学是一种特殊的数学:当五百名亲兵汇合成为一股力量时,足足可以对付一万名敌军,而当他们分散,各自为战时,一个人却只能起一个人的作用,甚至在一对一的战斗中也常会被打败。战场上的力学也是一种特殊的力学。同样是这五百名亲兵,当他们乘胜前进对,冲锋陷阵,锐不可当,而当他们退却时,形势就完全颠倒过来,大量地受到辽军的杀害。这时,他们都已明白这场战争已经失败了,他们失去战胜的希望,可是仍然英勇奋战到底。这是因为有一个信念支持着他们:如果他们能够多牵制辽军一会,就可能有更多的战友逃过浮桥。他们这些杨统领的亲兵,平时享受到其他战士享受不到的特权,临到危难之际,他们理应尽更大的义务,宁可以自己的一身换取许多战友们的生命。这种想法是悲壮的。亲兵们的战死都是光荣的死,现在他们的意愿是,死也要死在杨统领眼前,让他亲眼看到他不辜负统领多年的培养、期待和教育,终于成为国殇。除非敌军绕到背后,给他们冷不防的一枪以外,他们决不会让自己的背部受到创伤。
这是一支封建家长式的子弟兵能够发挥的最大效能。
亲兵们的悲壮心理影响了主将。这个自信力很强的统领,等闲时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战败者。但当无数的现实无可争辩地摆在他眼前,迫使他痛苦地接受这个结论时,他不仅失去战胜的信心,同时也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意志。
当他正在浮桥渡口进行绝望的抵抗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杨统领回南岸去,那里需要你。”
两个步兵缠住杨可世,用短刀攻击他,使他无法发挥骑将的长技。这个人帮他砍倒一名步兵,驱走另外的一名,给了他喘一口气的余裕。杨可世还待骤马赶杀上去,这个人拉住了他的马笼头说:
“杨统领快回南岸去!俺等在此拒敌,不让浮桥失守,务保得大军安全撤退。杨统领放心回去!”
迎着耀眼的夕辉,杨可世看了好久没有认出他来,并且完全忘掉自己刚才的任命。后来忽然认出来了,好像碰到一个亲人似的,动了感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