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家自高祖以来,世世代代都住在北地,世世代代受尽契丹人和汉儿大姓的腌臜气。他们蹂躏凌辱,无所不为,只要活着有一口气,就和他们势不两存。这苦况与宣赞谈个三日三夜,也诉不到尽头。好容易盼到俺这辈子,盼到契丹政府四分五裂,盼到大军压境。大伙儿想,这苦日子可要出头了,俺们可不能白张着眼睛等,哪怕断头洒血,肝脑涂地,也要踊跃奔回。心头火辣辣地,只愿奔到大军跟前,充个马前卒。大军北渡时,好歹做一名向导,引山觅路。只要驱逐得鞑子出去,重见天日,就算送了命,也是心甘情愿。”他略为停顿一下,“哪里承望回得南来,眼看大军按兵不动,坐延岁月。前天又出了这等事。不瞒宣赞说,俺倒不怕这些歹徒,一旦碰上他们,他们有刀有枪,俺只有精拳头一对,争着这口气,也要与他放对,拼个你死我活。只是这等事声张出去,剥尽了南朝人的脸皮,说什么王师不王师,与鞑子有什么两样?这岂不令千千万万的汉儿们心灰意冷,沮坏了灭虏复汉的大业!”
“大哥说得不错,其实我军中,也只有这支胜捷军纪律最是废弛,其他各军倒不是这样。”马扩简单地回答他,心里不由得暗暗称奇。“这个赵大哥,说话、行事、见识都是卓荦不群,哪里承望在此时此地遇到这样一个有心人!俺今日结识得他,与他肝胆相照,也不枉前日搭救他浑家一场。”
原来马扩开始看他前来道谢时,把他看得低了,认为他只是一个道义上的债务人。像一切高亢的人一样,他们决不愿在物质上或精神上欠别人的情。必须利用适当的机会报答了他,还了这笔欠债,才能与债权人取得平衡的地位。他们承认身分上的、却不承认人格上的差异。马扩虽然理解他的心情,但认为在意气的男儿中间,这毕竟有点婆婆妈妈,最好还是蠲免这道虚礼。
现在他的一席话改变了马扩的看法,使马扩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来估价他。但是在这初步的印象中,由于马扩自己在斗争意识和斗争知识方面的局限性,仍然没有把对方的价值充分估计出来。
事实上,在契丹贵族的残酷统治下,二百多年以来,广大的汉族人民和其他各族人民承担了罪恶统治的全部重量,同时也展开了顽强的斗争。契丹贵族从哪天开始把枷锁套在人民的脖子上,他们就从哪天开始了挣脱枷锁的斗争。斗争的薪火代代延续,永不熄灭。在那些艰苦的岁月中,力量对比(军事、政治,组织和斗争经验的综合体)还屈居下风时,斗争常常是失败的,人们不得不付出大量生命的代价。但是每次失败都为新的战斗积贮起力量。再战再败,再败再战,人们就是遵循着这条历史的道路,用自己的鲜血凝成一篇像宝石一样发光的民族斗争史,不到胜利,决不停息。
他们在失败和斗争的反复交替中逐渐成长起来。到了赵杰这一代,他们已经锻炼出更加坚强的斗争意志,积累起更加丰富的斗争知识。目前风云多变的时局,迅速形成了一个大动荡、大决口、大爆发的形势。这个新的时局形成的部分原因就是他们长期以来斗争的结果,反之。它又使得更多的人们卷入这股旋风中,受到更大的锻炼。
赵杰就是这样一个从战斗实践中涌现出来的风云人物。他沉着机智,能够正确地判断什么时候需要隐蔽起来,什么时候应该采取积极的行动。他可以做一个老练的斥候,可以胜任愉快地带领一个小分队,如果让他得到更多的锻炼,他也可以领导一个规模更大的战斗集体。他这次南归,与其说不愿在契丹贵族统治下继续过奴隶生活,不如说他怀有更大的雄心壮志。他是带着任务回来的。为了实现这个任务,首先要结识一批南朝豪杰。马扩就是他碰到的理想的人选。他的努力获得初步成果,他以一番披心沥胆的谈话,赢得了马扩的散佩。
马扩向他打听辽军后方的动静,这一同正中他的下怀。
“宣赞有所不知……”
赵杰一开口就被马扩豪爽地截断了。
“大丈夫志同道合,一言相契,便成知己。大哥今后休得有这样见外的称呼。俺排行第三,便是你的三弟了。”
“俺是草野之人,新来乍到,又没立过半分功劳,怎敢和宣赞称兄道弟起来?”
马扩跃进式的友谊的提议遭到他温和的拒绝,似乎他还想继续观察,为了避免在这个无关宏旨的问题上纠缠,他马上正面回答问题:
“宣赞有所不知。析津府②所属六州二十四县的老百姓,人人延颈企足,以待辽廷之覆亡。休说俺汉儿,就是贫苦的契丹人,奚人、室韦人③、渤海人也都和咱们一样心肠。”
“他们怎得与咱一条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