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行都派用场,就数你读书人最没用。”
“这是什么?”这个当过三家村塾师,是当地唯一的知识分子,忽然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高举着摇一摇,得意地夸耀道,“这是俺连夜给修下的战书,明天捎上山去,得便就要投与高知州,与他一决雌雄。”
也有人舍不得瓶瓶罐罐。就是这一只瓦瓮从祖宗传到他手里已经用过五、六十年,经他手修补过的裂缝也有七,八处,要他丢了上山去,还不免有点心痛。
“俺什么都舍得,就是这只水瓮还是爷爷留下来的……”
“有什么放心不下!进山两个月,契丹人夹着尾巴逃走了,咱们又回到老家,砖头瓦片,什么都缺不了一只角,还在乎一只水缸?”
“俺去了可看得见张关羽?”
“张关羽手下有五、六万人,”那位塾师插言道,“你刚进山,就这样容易让你见到面了?”
“这倒不然,上月里俺亲眼看见董庞儿带着人马经过村里。清清秀秀的一张脸庞儿,还跳下马来跟乡亲们答话。”
一说到义军的领袖们,人们的话越发多了。
“也是那一回,有人献上一篮鸡子儿,他董庞儿亲亲热热地叫声老大娘!还说鸡子儿带回去给小孙女儿吃,俺军队里什么都不缺少,老大娘自己保重。”
“那个张关羽,身长七尺,豹眼环须,生得像汉末三分时的张桓侯一样。人家说涞阳山一战,他仗着一把青龙偃月刀,在十万辽军中往来驰突,一个拖刀计,就把西京留守萧伊苏斩下马来。”
“怎得让俺上山去见见他两位也好!”
“你今日去了,明天就见到他两位。这个俺给你打包票。”
马扩就是在这一片起义声中到达敌后的,他直接或间接地听到这些议论。所有参加义军或准备参加义军的乡亲们都是这样公开、热闹、兴高采烈地谈论这些,好像谈到他们去赶一次集、赛一次会。马扩完全没有必要掩盖自己的身分。赵杰在这个地区里的联系面是这样广泛,熟人是这样多,人们听到这一对牛头不对马嘴的表兄弟来了,不禁都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人人都喜欢他,保护他,热情地把他们迎接到自己家里去,宰鸡杀鹅地款待他们,不然就煮两个鸡蛋,煨一斤芋艿,塞进他们的衣怀。乡亲们都以做这样一个东道主为自豪。他们每到一处,邻居们都跑来问东问西,打听消息,了解情况。也有人把出于主观愿望的过于乐观的道听途说反过来告诉马扩。譬[pì]如说董庞儿的义军已经打进易州城,郭药师统率全军反正。譬如说燕王病死,燕京城里乱成一团。又说白沟河边的大军已被南军打败,败兵正纷纷向燕京退去等等。这些消息虽不可靠,却也足以觇民意之所向。
赵杰希望把马扩带去见见张关羽,可惜张关羽、董庞儿都不在附近的山里,赵杰只好把马扩带上他族兄在那里当头目的一个小山寨。
马扩是带着这样一个疑问上山去的:既然义军的声势已经如此浩大,他们为什么不乘势结聚起来,攻城掠地,直迫燕京,还要上山结寨为保守自固之计?这个问题的本身也表示马扩对形势的估计是过于乐观了。义军总的人数虽多,可还没有团结成为一支凝固的力量,譬如说这座山寨,也树起了“董”字大旗,他们的头儿却还没有跟董庞儿见过面,还有待进一步的联系。再说辽军虽退,随时仍可卷土重来,对他们的力量也不可低估。
这个小小的山寨,正确地回答了马扩的问题。
当义军还在积贮力量的时期,选择依山傍水之处,筑垒结寨,作为根据地,以图发展,这完全符合兵法上所谓“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这一战略原则。当然一旦时机成熟了,具有攻城掠地的实力,就可以倾寨而出,流动作战,不必再拘守山寨。这要看形势的发展而定。
结寨筑垒是北方人民抗辽斗争的传统形式。据赵杰的族兄告诉马扩,在畿西、南一带遍布这样的山寨,有的山寨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他们这座山寨就是在六十年前旧垒的废基上增修而成的。马扩看到它的规模虽小,却布置得井井有条。特别注意对外的交通线和汲水道,这里都渗透了实际作战的经验教训,这给予马扩非常深刻的印象。
赵杰、马扩下山后,又去找了甄六臣。
甄六臣的五哥甄五臣被关进营房去了,就连他身为统将,也要恪遵将令,可见得郭药师这道命令的严格。他们几番想混进营房去找他,都没有成功。马扩未便久待,就写了一封亲笔信,托甄六臣有机会转递。甄六臣满有把握地保证道:“俺五哥久有拨乱反正之心,只是找不到道路。天幸宣赞来此,俺找到门路见到他,包管有好消息奉告。宣赞只管放心回去等候。”
联系常胜军不是马扩此来的主要目的,这个渺茫的保证也不是他的主要收获。马扩这次在敌后逗留了六天,联系了广大群众,接触到一系列新鲜事物,大大开拓了他的思想境界,这才是他的主要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