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俩沿着海边的砂石路骑车前进。东风从海上刮来,东风催起千重浪,后浪追逐着前浪,后浪变成前浪,一浪接一浪地撞到防波大堤上粉碎了。海风挟带着水汽,将大堤上的杉树吹得湿漉漉的。几十艘向阳渔业生产队里的机帆船正在出海,柴油发动机声嘶力竭地叫,黑烟干劲冲天地冒,缀满补丁的破帆垂头丧气地挂在桅杆上,象征着失败与不革命,令你们看到它就感到心情沮丧。几个渔妇前面抱着孩子,后边背着大枪,站在高高的防波堤上,望着正在离港的渔船。她们怀里的孩子叼着奶头手抓脚挠。崭新的大枪在她们背上泛着钢蓝色的光芒,好像乌鸦的翅羽。她们的屁股肥大,轻薄的黑色大裆裤子被海风灌得满满的。她们的脚板结实,脚丫子叉开。她们黑红色的脸上,蒙着一层忧郁的神情。
你昂首挺胸,迎着阳光前进。你放声歌唱。这段时间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你放声歌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劈荆斩棘奔向前方。”他坐在后座上一声不吭。你骑的是一辆女车,他的双腿几乎垂到了地面。你不高兴地问:“我唱歌,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唱?!”他说:“我唱不出来。”“你为什么唱不出来?”“我嗓子不好。”“嗓子不好也要唱!”“我唱不出来,我从来不唱歌。”“上音乐课时你也不唱?”“上音乐课时我也不唱。”“音乐老师不整你?”“我光张嘴但是不出声,她发现不了。”“但是我今天让你唱,非要你唱不可!”他吭吭哧哧地憋着气,好像在酝酿石破天惊的歌声。你用胳膊肘子捣着他,“唱嘛,我非要你唱!”他吭吭地咳嗽着,好像一只老刺猬。你感到他嘴里的热气喷到了你的背上。他看不到你的脸,他也许认为你真的生了气,其实你的脸上满是坏坏的笑容。“你唱不唱?你如果不唱我就把你扔下来。”你故意让自行车晃动起来。后边没了动静,你回头发现他在你车后十几米的地方站着。“坏蛋!”你跳下车,大声吼叫着,“为什么下了车?你下车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不理你,转身朝着城市的方向走了。“嗨!”你恼怒地喊叫着,“你到哪里去?你这混蛋,你想回去吗?”他不理你,连头也不回,继续朝着来路走。你骗腿上车,追上他,将车子横在他的面前。你用自行车来来回回地挡着他的去路。“你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他的瘦脸黑着,像那几个女民兵背上钢枪的颜色。“好了,我怕你了,我不让你唱歌了行了吧?我不让你唱了,保证不让你唱了!”你气急败坏地劝着他。他不动了,怔怔地看着你的眼睛。“你说吧,马叔,马大爷,你还要我怎么着呢?”他终于说了一句话:“把自行车给我!”“可是你不会骑车呀!好好好,我给你,我给你还不行吗?我今天算败在你的手里了,这是我第一次向男生屈服!”你把自行车让给他。他推着自行车,骗腿就跨了上去,然后他就笨拙地蹬起来。自行车摇摇摆摆地前进了。他仿佛浑身都在使劲。你这才想起他要学骑自行车的事。你说:“眼睛往前看,不要看车轮子!你个大笨蛋,往前看,车轮子丢不了!”你在车子后边跟着跑,他的身体在车上扭动着,车子往旁边歪,他的腿就撑在了地上。很快他的动作就协调起来。你在他的身后气喘吁吁地追赶着,终于跟不上了。你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说:“你死去吧!”你看到他生疏但力道很足地向前冲去。他的上身很板,乱糟糟的头发犹如一股黑烟。他骑着车拐到那片大桉树林子后边去了,桉树挡住了他的身影。你骂道:“马叔你个海匪!”只有海鸥在远处尖利地叫。
你坐在路边,心里有一点恼怒,但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恼怒。你感到与马叔的关系就像跟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关系一样,说亲也不亲,说疏也难疏。但这绝对不是同学的关系,也不像恋人的关系。那时你正在看苏联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奇怪的是你总把自己想象成为贵族小姐冬妮娅。冬妮娅和保尔在池塘边开始的初恋让你神魂颠倒。你仿佛闻到了烧锅炉小子头发里那股煤烟的气味。你经常幻想着跟一个黑小子从郊外往城里奔跑,风把你的头发吹起来,就像鸟的羽毛。你看到一个美丽姑娘的光滑的小腿在阳光下闪烁着,像一块天蓝色的玻璃。而她的身后,紧紧地跟着一个烧锅炉的、好打架的黑小子。他有两只黑色的眼睛和满口的洁白牙齿。远处是锅炉房的大烟囱冒出的腾腾的黑烟,煤烟的气味好闻极了。近处是火车站,一台机车正在挂钩,红色的车轮被钢铁的连臂捣弄得缓慢但是非常有力地转动着,一团团的蒸汽从车头两侧土匪般地喷出来,一团团的黑烟从车头上的烟囱里强盗般地蹿上去。一声汽笛,撕肝裂胆般地响起,令天地都动容失色。你的天蓝色的水兵服像海鸥的翅膀,在风里飘荡着。你的头发是亚麻色的,梳成了一条松松的大辫子,散发着薰衣草的香气。无论谁嗅到这样的香气都会对你产生好感,谁如果嗅到这样的香气不对你产生好感谁就是一个天字号的大傻瓜。你跑累了,其实你还能继续往前跑,你停下脚步的原因是锅炉房的大烟囱就在眼前了,你可不想跑到锅炉房里去让那些粗俗的老家伙对你评头论足。你站住了,身体仿佛是无意地往后仰着,其实你是有意地把身体靠在他的并不丰厚的胸膛上。你将身体靠在他的胸膛上并不是寻求依靠,你把身体靠在他的胸膛上主要是想嗅嗅他身体上的那股粗野的、混合着煤烟气味的小狼般的气味。他抓住了你的肩膀,兴奋地大叫着:“抓住了!抓住了!你这个小鸟!”他的爪子像铁一样坚硬,工人阶级的手就是不一样,虽然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工人阶级,但是他的手已经能够抓住女人不放松了。一双黑色的手,抓住了一个娇嫩得像百合花一样的少女的肩头。这样的手简直就是小鹰的爪子,抓住小母鸡小母鸡休想挣脱。为什么要挣脱呢?我希望你能抓着我腾空而起,让平缓的气流托着我的胸膛,让大地、河流、山川在我们身下,好像一轴美丽的图画依次展开。他的手在你的水兵服上留下了几个鲜明的黑印子。你鼓嘟着小嘴说:“哎呀,你把我弄痛了!你这个野人!”他羞愧得无所措手足,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小姐……”你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不许你叫我小姐……”“那我叫你什么呢?”你满怀着深情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活活就是一把锥子,扎在了他的心脏上,让他心痛难忍,让他终身难忘,然后,一片红云飞上了你的脸,少女的脸。你垂下长长的像燕尾一样的睫毛,嗫嚅着:“……你叫我……”那个美好的字眼在你嘴里化作蜜糖融化了,你捂着发烧的脸蛋,飞跑着越过铁路。你听到他在后边大喊:“危险!火车危险!”你刚刚跨过铁路,从基辅开往莫斯科的客车呼啸而过。你怔怔地看着那些一闪而过一闪而过的窗口,看到那些蒙着花头巾的少女和穿着花领子衬衣的青年,看到那些穿着红色皮夹克的女布尔什维克,还有那些穿着黑色皮夹克、屁股上挂着手枪的“契卡”,还有那些戴着风帽、背着沉重的毛瑟枪的红军战士……幸福的泪水在你的美丽无比的大眼睛里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