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道:“那他们也不是好东西。”
十千感到怒火从心底升起来,想:爹诋毁了大耳朵赵赤州,等于否定了我,也否定了我的耳朵,否定了我的耳朵就等于否定了我的一切。于是他说:“等北伐军来了,砍你们的头!”说完,转身就走。
第二天去学校,见到姚先生愁眉苦脸的样子,十千感到心中非常难过,便想方设法凑近姚先生,心乱如麻地说:“先生,你别难过……”
姚先生习惯地捏捏他的耳朵,说:“十千,我家里像你家里那么有钱就好了!”
她捏着十千的耳朵说的这句话在十千的心中激起了万顷波浪,姚先生啊姚先生……姚先生……至亲的姚先生……无法言表的姚先生……为了你十千什么也不顾了……爹不给钱,我就偷!
是夜,十千潜入爹的卧房,解下了爹腰上的铜钥匙,开启了爹床底下的檀木柜子,提出了两只装满大洋的白羊皮袋子。他不敢点数,咬牙屏气,控制着喘气和哆嗦,把柜子锁好,把钥匙拴回,然后提着口袋溜走。回到自己的房子,不敢点灯,松开袋口,伸手触摸着那圆圆硬硬的东西,竟如触摸冰块一样,寒气沿指尖上升,连半条胳膊都僵硬了。他盘算着如何把这些银洋带到学校去。连夜出去?大门二门关闭,大门旁耳房里还有值夜的长工,一开门必定惊动家里人。爬墙出去,狗窝里那两条忠心耿耿的大狗会狂吠不止,墙高丈余,自己也爬不上去。只有等明天上学时,装在书包里夹带出去。抱着两袋大洋,他又惊又怕,难以入眠,尽管门上闩已插,还是感觉到爹随时都会推门进来。天未亮时,他把书包里的书本拿出一部分,塞到褥子底下,把大洋装在书包中央,然后把书包放到枕头旁,又挪到桌子上,再挪到窗台上,重新挪到桌子上,再次放到枕头旁。反复折腾,竟然抱着书包睡着。丫环的敲门声差点把他吓死,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抱着书包他像一只被狼逼住了的羊,说:“谁……谁……”那丫环道:“少爷,是我。”听出了丫环的声音,他问:“找我干什么?”丫环道:“老爷和太太等少爷吃饭。”他说:“我不吃了!我不吃了!”话一出口,立即觉得不妥,忙改口道:“我马上就去!”急忙把书包用被子蒙好,开了门,胆战心惊地挪到正厅门口,腿发软眼发花,拧拧大腿,咬咬嘴唇,推门进去,见到几张脸都冷若冰霜,好像要审讯犯人一样,不由得头晕目眩,眼睛不能视物,默念着姚先生给我力量,勉强支撑住,见爹与大娘二娘都盯着自己,心里更加害怕。战抖抖屁股刚要沾板凳,听到爹说:“好啊,你真出息了!”十千猛然挺直身,冷汗顿时满头满脸,心里好一片灰白,又听到爹说:“古人云‘黎明即起,洒扫庭院’,你可好,连吃饭都要人请!”十千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心像欢娱的小鸟一样跳跃,口中却说:“爹,是我不对,我一定改过!”
吃饭时,十千故意说笑,显出轻松活泼的样子,脸上的冷汗却擦了又冒。惹得百万生疑,问:“你就那么热?”
十千说夜里伤了风搪塞过去。
吃罢饭,他恨不得一步蹿到学校,但百万却又留住他,教训了半天,十千心里如火燎,却必须装出恭顺的样子,嘴里连声诺诺。
总算熬得百万施教完毕,十千回到房中,背上沉甸甸的书包,左看也觉得书包变了样,右看也觉得书包里有大洋,踌踌躇躇,不敢出门。后来把意识集中到姚先生那张明丽动人的脸上,咬牙切齿,做出轻松自然状,走完自房间至二门、自二门至大门这段路。这段不足十丈的距离,在十千的感觉里竟好像数万丈长。他感到爹那两只黑森森的眼睛正像枪口一样瞄着自己。
十一
巴山镇英才小学的队伍赶到县城边缘时,已是太阳东南晌光景。四十里路的跋涉,使学生和先生都疲惫不堪。校长让教体操的黄先生把队伍吆到城墙根避风处歇息歇息。黄先生将一只用硬纸壳糊成的喇叭筒子按到嘴上,喊道:“各班注意——校长指示——城墙根休息——”
校长对黄先生说:“让大家吃点干粮,整齐衣冠。”
黄先生又喊:“吃点干粮……整齐衣冠……”
十千与众学生蜂拥到城墙边。
天上追逐奔驰着一些极大极厚的灰白云团。只要有一块云团遮了太阳,立刻就有清雪花飘下。风是东北风,阴冷、峭劲。太阳时出时没,天空时阴时晴。
靠在墙根上,十千感到在路上被冻僵的耳朵渐渐缓过热来,一道道细如游丝的热在耳轮上爬行,又痒又麻又痛,难过得他想哭。他已经有两个冬天不戴帽子了——偶尔戴戴单帽,从不戴能放下耳扇保护耳朵的棉帽——学生们掏出干粮,没有水,就着风雪干啃。十千的干粮在姚先生的袋子里。姚先生走过来。她穿着浅蓝色薄棉袍,外套一件开胸毛坎肩,脖子上围一条又厚又长的白色大围巾。齐着肩膀的黑发,额上梳出一帘薄发,齐着眉毛。她的脸蛋赤红,嘴里喷吐着洁白的雾气,鼻子上挂着晶亮的小汗珠儿。在十千眼里,此时的姚先生是无处不佳,胜过了世上最美的风景。
“十千,吃点干粮!”她从花布包里摸出一个夹肉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