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喜欢得把眼睛眯成两条缝,追根刨底地问老师是怎样夸奖的。十千便添油加醋地把王石清的话复述了一遍。百万捋着胡须沉吟着说:“我怎么不知道山东有这么个人杰呢?老冯备上骡子,下午进城,去打听打听。”
七
英文课,挺新鲜。几十个男孩子怪腔怪调,把教室变成了池塘。满池塘蛤蟆叫。新来的校友兼炊事员老何摇响了下课铃。姚先生宣布下课。憋了一小时的顽童们箭一般往外射。十千也跟着往外射。不知谁在后边推了他一把,使他的脑门接触了姚先生柔软的腰部。他感到脑门上痒酥酥的,不由得龇着牙抬头看姚先生。姚先生的脸皮像成熟的桃子一样,粉红颜色,一层细细的白茸毛。这个龇着牙咧着嘴高擎着大耳朵的男孩让她心头一怔,随即又感到他滑稽古怪还有几分可爱。她不由得把手伸出去,用食指和拇指捻了一下他的耳朵。这一捻令十千终生难忘,这一捻甚至决定了十千一生的命运。当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言。那些写文章回忆王十千的老先生们提到过姚先生,说她喜欢捏十千的耳朵。
前两堂国文课上,王石清讲了些“共产”、“革命”之类的东西,十千似懂非懂。还有什么“苏维埃”、“布尔什维克”什么的,十千也是似懂非懂。那些穷家孩子可能天生具有革命基质,听了王石清的宣传后,立即进行实践。英文课后,孩子们挤到厕所里小解,哗哗哗,一阵好响。十千也在其中。完事后,一声暗号十几个孩子一拥而上,把十千按在尿泥里,给了他一顿“布尔什维克式”的“革命拳脚”。“革命”成功后,一哄而散。剩下十千一个人趴在尿泥里痛苦思索。他不明白同学们为什么揍他。
英文课后是谷先生的地理。讲了五分钟名山大川后谷先生才发现少了一个人。立刻知道少了谁。谷先生问:“王十千呢?王十千呢?”顽童们低头不语。谷先生手持教鞭拷问生着一张马脸的学生聂高寿。聂高寿家里穷,穿得破,对富家子天生有仇。谷先生家里是地主,心有灵犀[xī],一眼就看出了谁是阶级敌人。他抽了聂高寿一教鞭,问:“说,王十千呢?”聂高寿是无产阶级的软骨头,一鞭就招供:“在厕所里,不是我一个人干的!”“他在厕所里干什么?”谷先生问。“我们革了他的命……”聂高寿说。谷先生脸白如纸,扭出教室,花着腔喊:“不好了,校长哟,出了人命啦!”
王石清和陈先生姚先生都跑出来,齐问究竟。谷先生说:“王十千被这帮小子在厕所里革了命了。”一听,都紧着往厕所跑。
厕所在教室后边,借着围墙用玉米秸夹成的障子,露着天。就地挖一个坑就是。男孩不规矩,都喜欢往障子上滋,玉米秸子全湿了半截,有股臊气。十千脸朝下趴在尿泥里,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教员们都啊起来,姚惠姚先生啊得最响亮,四个人你一把我一把地将十千扶起来,石清伸手摸摸十千鼻孔,万分庆幸地说:“还喘气,没死!”四个人把十千抬到教员办公室里,平放到办公桌上。姚先生打来一盆水,用自己的手巾沾着水擦十千脸上的泥。其时十千已经清醒,脸上感觉到极端的舒适温柔,从眼缝里看到姚先生那张月宫仙子般的美丽脸庞,幸福得直想哭泣。待到姚先生为他擦洗耳朵时,仿佛天翻地覆,死去活来,热泪滚滚而出。
“太不像话了,一定要惩罚这些穷小子!”谷先生拍着桌子说。
王石清扶十千从桌子上下来,问:“十千,你感觉怎么样?”
十千双眼发直,盯着姚先生,两扇大耳朵红如鸡冠,颤颤抖索,宛若两只站在架上耸动着周身羽毛等待喂食的鸟儿。
姚先生被他这两只耳朵吸引住了,脸上出现了痴痴迷迷的神情。
陈先生轻拍了一下姚先生的肩头,不无嘲讽地问:“姚先生在观看什么庄严法相?”
姚先生从痴迷中醒来,有点不好意思,说:“密斯特陈,你看他那两只耳朵,简直不可思议。”
而这时,没有了姚先生的关注,十千的耳朵突然失去了神气,像两只斗累的公鸡。
王石清说:“根据达尔文的理论,这可能是一种返祖现象。”
姚先生道:“不对不对,猿类的耳朵是很萎缩的,哪似他这般生机勃勃?”
谷先生说:“还是讨论讨论怎么去向柏园先生交代吧!没了他的支援,咱这学校立即就垮。”
王石清道:“好,好,王十千,你挨打的事,我们马上就调查,对打人者一定严肃惩处,希望你能暂时不告诉王老先生,免他生气。”
十千肉体上虽然有痛苦,但因挨了打而得到了姚先生的抚爱,并且使自己的耳朵有了一次表现机会,所以很痛快地说:“我愿意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