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穿过城门的高大穹隆,从一条小巷子斜插过去,三五分钟后,便到了店铺鳞次的繁华街道。十千初次进城,处处新鲜,眼睛有些不够用。听到前头传令下来:不许东张西望,要像平时操练那样,挺胸收腹,目不斜视。这时听到哨子响:十千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哨子的节奏走。大鼓突然敲响,小鼓、铜钹随即跟上,嘭,嘭嘭嘭嘭嚓!嘭嘭嘭嘭嘭嚓!嘭嘭嚓,嘭嘭嚓,嘭嘭嘭嘭嘭嚓!稍一停顿,号手一齐把金光灿灿的铜号举起来,指挥把彩棍一扬,铜号齐鸣:嘀哒嘀哒嘀嘀哒、嘀嘀哒嘀哒……嘭嘭嚓嘀嘀哒嘭嚓嘭嚓嘀嘀哒……十千被这昂扬的军乐感染,周身热血澎湃,暂时忘掉了怕被父亲看见的恐惧。军乐队演奏了十分钟,暂时休歇。姚先生手持一面小红旗,站在队伍的腰部,举起持旗的手,面对着队伍也面对着十千,高声喊道:“打倒军阀!”十千也举起小旗,学生们齐举小旗,大声呐喊:“打倒军阀!”姚先生喊:“打倒列强!”学生喊:“打倒列强!”“北伐胜利!”“北伐胜利!”……好一阵呐喊,嗓子累得冒了烟。姚先生嗓音清脆,宛若银铃。然后唱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军乐又起,嘭嚓嚓,嘀嘀哒。整齐的队伍,崭新的校服,热情的呼号。太阳依然出出进进,青石板道上飞快滑行着巨大的云影。观者如堵。豆角辫遗老撇嘴。三寸金莲惊诧。长袍马褂冷眼。洋服革履扬威挥舞司提克。黑衣警察默立。青天白日生辉。杏花村酒香。福源钱庄铜臭。孙记货栈冷静。县党部燥热。一色青石板路啪啪响。队伍热热闹闹。穿过沧湾街,越过龙王庙,望见超然亭,又窥夫子庙……一行迤逦,摇旗呐喊,到达南校场,与县立中学、茂华学堂、省立四师范等等诸校学生会齐,开声援北伐全县学界誓师大会。一个用松木杆子苇席扎起的演讲台,台前挂着红布条幅,上缀白色大字。全县学生千余人,观者逾万。有点冷,僵立不动。县党部执行委员余某上台演讲。余身着黑制服,头戴黑礼帽,黑脸膛,左眼周围一圈带毛黑痣,精瘦,站在台上手舞足蹈,嗓音尖锐。演讲声嘶力竭,慷慨激昂,内容记不住,只记得赢来阵阵掌声。后来各界代表轮流上台演讲。共产党代表也上了台。国共合作。姚先生是上台演讲的唯一女性,仪态端庄,举止大方,言辞流畅,台下傻了一片人,最傻了的当属十千。每逢太阳露脸,台上的姚先生便皎洁如冰雕玉琢。于是十千便暗暗祈求太阳不要被云团遮住云团不要遮住太阳。有时似乎灵验有时根本不灵。
誓师大会后又沿街游行,英才小学堂的师生经过长途跋涉,僵立半天、冻饿交加,此时已是萎靡不振,校长传令大家拼出最后的精神,为英才争光。姚先生指挥歌唱鼓舞士气。
此次来县游行,英才小学服装整齐,军乐仪仗威风,确是大大出了风头,令县城里人大开了眼界。当日的威风今日还在流传。这全仗了十千盗出的四百元大洋。
队伍走到沧湾对面的斜街上时,“积善绸布庄”里蹿出了百万。从人堆里准确地拧住了十千的招风耳,说:“小杂种,你给我回去!”
十二
在绸布庄的后堂里,十千就挨了百万两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十千被扇得双耳里蜂鸣,但没有哭。他心中充满对这个老财主的仇恨。使他仇恨老财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老财主在众目睽睽之下揪住了他宝贵的大耳朵,并且,老财主还侮辱了上来劝解的王校长和姚先生,当然侮辱了姚先生比侮辱了王校长更使他愤怒。老财主骂姚先生是“臭婊子”。
百万将十千倒剪了双手装在一辆黑色花格子木轮车上往巴山镇驶去,车子由两匹健骡拉着,跑得飞快。这是百万的专车。百万骑着一匹红骡,跟在车后小跑。
十千其时大约是十五岁左右年纪,已具备了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他坐在车上,起初很麻木,后来想到跳车逃跑。车子颠颠地往巴山镇窜,路旁的萧条景色在车厢格子里滑进滑出,结果使他想跳车逃跑的念头也在脑子里滑进滑出。
回到巴山镇,已是掌灯时分,百万又是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拧到当年开汤饼会的客厅里,把他拴在一根柱子上。然后出去,寻来一根马鞭、一块破布,先堵了十千的嘴,然后抡起鞭子,劈头盖脸一顿好抽,抽得十千血流满面。百万掷鞭于地,倒退两步,跌到一张太师椅子里喘息。
大娘和二娘闻讯赶来,戳着十千的额头骂。
十千周身疼痛,泪水涌流,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
老财主上来,拽出十千嘴中的破布,问:“杂种,你还敢不敢了?”
十千大口喘着气,顾不上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