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先生泪眼婆娑地说:“他的……耳朵……”
石清道:“十千,你出什么洋相?你自己找个镜子照照去。”
十千只哭不动。
石清从墙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到搪瓷盆子里,说:“快把耳朵上的颜色洗掉。”
十千依然不动。
石清有些生气,说:“难道还要我替你洗?”
十千无奈,只好用脸盆里的水洗了耳朵,洗得满脸盆血红。
石清道:“你看你把姚先生气成了什么样子,还不快去道歉。”
十千踱到姚先生面前,弯腰鞠了一躬,说:“姚先生,我错了。”
姚先生擦擦泪脸,说:“十千,求求你,再也不要往耳朵上抹颜色了。”
石清道:“姚惠啊姚惠,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石清笑着,拧住十千的耳朵,说:“你这个大耳朵的小布尔什维克,再也不许装神弄鬼吓唬姚先生了。”
十千点点头。
姚先生脸上有了血色,看着十千说:“你其实还是个小男孩呀!”
石清嘲讽道:“你好像比他还小。”
十四
有一天上午,一群穿黑军衣扎白绑腿的士兵在谷先生的引领下闯进了学校,包围了办公室,当着全体学生的面,抓走了王石清和姚惠。陈先生质问谷先生:“老谷,为什么要抓他们?”早已辞掉教职去县党部做了书记员的谷先生冷笑着说:“你难道不知道他们的身份?”陈先生说:“老谷,谷先生,政治的事,翻云覆雨没个准,看在共事数年的分上,放他们一马。”谷先生道:“我谷某何尝想为难王先生和姚小姐?可蒋委员长有令,对共产党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网一个’,你陈老弟的头颅也不十分安全哟!”王石清道:“陈先生,你别跟他多费口舌了。”谷先生道:“校长大人,休怪谷某无情,麻烦你跟姚小姐走一趟吧!”几个兵拿着绳子要上来捆绑,姚先生奋力反抗,谷先生道:“姚小姐,老实点吧,早晚脱不了的!”姚先生一昂头,啐了谷先生一口,不再挣扎,由着兵们往胳膊上缠绳子。兵们把王石清也捆绑起来。谷先生说:“这学校也该散了,再办下去就赤化了。”
兵们押解着王先生和姚先生,簇簇拥拥向校门走出。陈先生黄先生他们都耷拉着胳膊垂着头,不吱声。学生们都吓呆了。十千因为经常在家里看到谷先生与爹在一起喝酒说话,觉得自己与谷先生关系不一般,便追上去,扯住谷先生的衣服,说:“谷先生,把姚先生和王先生放了吧,他们都是好人。”
谷先生说:“十千公子,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共产党要杀的就是你爹这种人!杀了你爹,然后把你们家的财产全部分光!”
石清回头看看十千,说:“十千,万贯财产易得,一个人杰难当。”
姚先生凄然一笑,说:“十千,我再也看不到你的大耳朵了!”
兵们看着十千的耳朵,都笑。有个兵说:“好大耳朵,切下来能拌两碟子酒肴!”
“快走,快走吧!”谷先生说。
兵们用枪托子捣捣王、姚的腰,吼:“快走!”一行人便慢腾腾地出了校门,上了大街。十千一直跟着队伍,后来姚先生回头对他又是凄然一笑,十千感到一阵剧痛钻心,眼前一片昏黄,便再也挪不动腿脚。
十五
十千跑回家,央告百万花钱把王先生和姚先生赎出来。百万咬牙切齿地说:“赎他们出来革我的命?小子,你也被他们赤化了。”
十千想了很多营救姚先生的主意,但一个也不能实行。
不久,县里传来消息,王石清先生和姚惠先生在县城狮子湾畔被枪毙了。与他俩一起被处决的还有八人,据说都是活跃在各学校的共产党员。
十六
学校解散了,十千每日仍然到那里去。没有了教师和学生的校舍像一座断了香火的破庙,很快就招来了大批的麻雀。它们在教室里飞来飞去,从窗格子飞进飞出,在学生们齐声歌唱、齐声朗读的地方喳喳乱叫,拉屎撒尿。校园内那几株国槐树上,招来了几十只黑乌鸦,常常毫无理由地呱呱叫。王先生和姚先生住过的房子同样成了野鸟的天堂。徘徊在校园里,十千起初是黯然神伤,后来便如醉如痴。起初几日,他与麻雀们乌鸦们斗争激烈。他用砖头瓦块袭击它们,用吼叫咋呼吓唬它们,这些野鸟很快就不理他了。后来,他也不理睬它们了。
镇上的人都说王百万家的大耳朵少爷疯了。几个学生到学校来看他,劝他,他一声不吭,眼睛直直的,于是他的同学们也认为他疯了。从此再也没人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