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一会儿,金枝回来了,说:“昨晚上,客店里来了一个怪怪的客人。”
“从哪儿来的?”根鸟随意地问道。
“不知道。那个人又瘦又黑,老得不成样子了,怪怕人的。他到莺店,已有好多日子了,一直在帮人家干活。前天,突然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才住到这个店里。他想在这里好好养上几天,再离开莺店。但依我看,那人怕是活不长了。你没有见到他。你见到他,也会像我这样觉得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那个客人,便不再提他。
但这天夜里散戏回来,根鸟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对金枝说道:“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你说说,那个住在楼下的客人,个儿多高?”
“细高个儿,高得都好像撑不住似的,背驼得很。”
根鸟急切地问了那人的脸形、眼睛、鼻子、嘴巴以及其他情况。在金枝一一作了描述之后,根鸟疑惑着:“莫不是板金先生?”
“谁叫板金先生?”金枝问。
根鸟就将他如何认识板金先生以及有关板金先生的情况,一一道来。
这天夜里,根鸟没有睡着。天一亮,他就去看那个客人。
客人躺在床上,听到了开门声,无力地问道:“谁呀?”
根鸟一惊。这声音虽然微弱,而且又衰老了许多,但他还是听出来了像谁的声音。他跑过去,仔细看着那个人的面容。根鸟的嘴唇开始颤抖了:“板金先生!”
客人听罢,用细得只剩一根骨头的胳膊支撑起身体:“你是……”
“我是根鸟,根鸟呀!”
“你是根鸟?根鸟?”
根鸟点着头,眼泪早已汪满眼眶。
板金先生激动不已。他要起来,但被根鸟阻止了:“你就躺着吧。”
“我们打从青塔分手,已几年啦?”板金问道。
“好几年了。”
“你已是大人了。你连声音都变了。”板金抓着根鸟的手,轻轻摇着说。
根鸟觉得板金真是衰老得不行了:他就只剩下一副骨架了。根鸟担心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根鸟还从未看到过如此清瘦的人,即使父亲在去世前,也未清瘦得像他这副样子。根鸟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怜悯来。
根鸟在板金的床边坐下,两人互相说着分别之后的各自的情形,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儿要说。
过了两天,板金才问根鸟:“你怎么呆在莺店不走了?”
根鸟没有回答。
板金让根鸟将他扶出客店,来到门外的一处空地上,在石凳上坐下,说:“其实,你的事,我早在住进这家客店之前,已从这个城里的一些人那里多多少少地听说了。整个这座城,都常常在谈论你。你学会了赌博,你学会了喝酒,常常烂醉如泥地倒在街上。你还和一个唱戏的女孩儿……”
“我只是愿意和她呆在一起。”根鸟的脸红了。
“其实,你心里并不一定就喜欢那个女孩儿。你是害怕孤独。你只是想在这里从此停住。你是不想再往前走了。你存心想让自己在这里毁掉。”板金失望地摇了摇头,用枯枝一样的指头指着根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呀……”
根鸟倚在一棵树上,无言以答。
“从前,你什么也不怕。千里迢迢,你独自一人走在路上。但你挺着脊梁。因为,你心里有个念头——那个念头撑着你。而如今,这个念头没有了,跟风去了,你就只想糟践自己了……”板金说,“你不该这样的,不该。”
根鸟眼中大滴地滚出泪来。
“你长途跋涉,你死里逃生,你一把火将你的家烧成灰烬,难道就是为了到莺店这个地方结束你自己吗?你真傻呀!”
板金已不可能再大声说话了。但就是这微弱的来自他内心深处的话,却在有力地震撼着根鸟。他心头的荒草,仿佛在急风中起伏倾倒,并发出金属般的声响。
“晚上睡觉时,闭起你的双眼,去想那个大峡谷吧!……”
整整一天,根鸟都在沉默中。
黄昏时,他又站到房间的窗口。他看见那根布条还在晚风中飘动着,它仿佛在絮语,在呼唤着他。
就在这天夜里,久违了的大峡谷又来到了他的梦中——
大峡谷正是春天。那棵巨大的银杏树,已摇动着一树的扇形的小叶,翠生生的。百合花无处不在地开放着,整个大峡谷花光灿烂。白鹰刚换过羽毛,那颜色似乎被清洌的泉水洗过无数遍,白得有点发蓝。它们或落在树上,或落在草地上,或落在水边。几只刚会飞的雏鹰,绕着银杏树,在稚嫩地飞翔。一条溪流淙淙流淌,水面上漂着星星点点的落花。